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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北京人-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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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思懿(斜着眼睛回望了一下,走近霆)瑞贞这些日子常不在家,总是找朋友,你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曾霆(望望她,又摇摇头)不知道。

曾思懿(嫌她自己的儿子太不精明,但也毫无办法,抱怨地叹口气)哎,媳妇是你的呀,孩子!我也生不了这许多气了。(忽然)他们呢?

曾霆到上房去了。

曾思懿(诉说,委屈地)霆儿,你刚才看见妈怎么受他们的气了。

曾霆(望望他的母亲,又低下头)

曾思懿(掏出手帕)妈是命苦,你爹摔开我们跑了,你妈成天受这种气,都是为了你们哪!(擦擦泪润湿了的眼)

曾霆妈,别哭了。

曾思懿(抚着霆)以后什么事都要告诉妈!(埋怨地)瑞贞有肚子要不是妈上个月看出来,你们还是不告诉我的。(指着)你们两个是存的什么心哪!(关切地)我叫瑞贞喝的那副安胎的药,她喝了没有?

曾霆没有。

曾思懿不,我说的前天我从罗太医那里取来的那方子。

曾霆(心里难过,有些不耐)没有喝呀!

曾思懿(勃然变色)为什么不喝呢?(厉声)叫她喝,要她喝!她再不听话,你告诉我,看我怎么灌她喝!她要觉得她自己不是曾家的人,她肚子里那块肉可是曾家的。现在为她肚子里那孩子,什么都由着她,她倒越说越来了。(忽然又低声)霆儿,你别糊涂,我看瑞贞这些日子是有点邪,鬼鬼祟祟,交些乱朋友,……(更低声)我怕她拿东西出去,夜晚前后门我都下了锁,你要当心啊,我怕……

〔愫方端着一个药罐由通书斋小门进。

愫方(温婉地)罗太医那方子的药煎好了。

曾思懿(望望她)

愫方(看她不说话,于是又——)就在这儿吃么?

曾思懿(冷冷地)先搁在我屋里的小炭炉上温着吧!

〔愫端着药由霆儿面前走进了思懿的屋子。

曾霆(望望那药罐里的药汤,诧异而又不大明白的神色)妈,怎么罗太医那个方子,您,您也在吃?

曾思懿(脸色略变,有些尴尬,但立刻又镇静下来,含含糊糊地)妈,妈现在身体也不大好。(找话说)这几天倒是亏了你愫姨照护着,——(立时又改了口气,咳了一声)不过孩子,(脸上又是一阵暗云,狠恶地)你愫姨这个人哪,(摇头)她呀,她才是……〔愫方由卧室出。

愫方表嫂,姨父正叫着你呢!

曾思懿(似理非理,点了点头。回头对霆)霆儿,跟我来。

〔霆儿随着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天更暗了。外面一两声雁叫,凄凉而寂寞地掠过这深秋渐晚的天空。

愫方(轻轻叹息了一声,显出一点疲乏的样子。忽然看见桌上那只鸽笼,不觉伸手把它举起,凝望着那里面的白鸽,……那个名叫“孤独”的鸽子——眼前似乎浮起一层湿润的忧愁,却又爱抚地对那鸽子微微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

〔这时瑞贞提着一只装满婴儿衣服的小藤箱,把藤箱轻轻放在另外一张小桌上,又悄悄地走到愫方的身旁。

曾瑞贞(低声)愫姨!

愫方(略惊,转身)你来了!(放下鸽笼)

曾瑞贞你看见我搁在你屋里那封长信了么?

愫方(点头)嗯。

曾瑞贞你不怪我?

愫方(悲哀而慈爱地笑着)不,……(忽然)真地要走了么?

曾瑞贞(依依地)嗯。

愫方(叹一口气,并非劝止,只是舍不得)别走吧!

曾瑞贞(顿时激愤起来)愫姨,你还劝我忍下去?

愫方(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脸上浮起一片光彩,缓慢而坚决地)我知道,人总该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曾瑞贞(眼里闪着期待的眼色,热烈地握着她的苍白的手指)那么,你呢?

愫方(焕发的神采又收敛下去,凄凄望着瑞贞,哀静地)瑞贞,不谈吧,你走了,我会更寂寞的。以后我也许用不着说什么话,我会更——

曾瑞贞(更紧紧握着她的手,慢慢推她坐下)不,不,愫姨,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一辈子这样!(迫切地恳求)愫姨,我就要走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几句痛快话?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暧昧的暮色里,瞥见愫方含着泪光的大眼睛,她突然抑止住自己。

愫方(缓缓地)你要我怎么说呢?

曾瑞贞(不觉嗫嚅)譬如你自己,你,你,……(忽然)你为什么不走呢?

愫方(落漠地)我上哪儿去呢?

曾瑞贞(兴奋地)可去的地方多得很。第一你就可以跟我们走。

愫方(摇头)不,我不。

曾瑞贞(坐近她的身旁,亲密地)你看完了我给你的书了么?

愫方看了。

曾瑞贞说的对不对?

愫方对的。

曾瑞贞(笑起来)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道走呢?

愫方(声调低徐,却说得斩截)我不!

曾瑞贞为什么?

愫方(凄然望望她)不!

曾瑞贞(急切)可为什么呢?

愫方(想说,但又——这次只静静地摇摇头)

曾瑞贞你总该说出个理由啊,你!

愫方(异常困难地)我觉得我,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了。(“了”字此处作“完结”讲)

曾瑞贞我不懂。

愫方(微笑,立起)不要懂吧,说不明白的呀。

曾瑞贞(追上去,索性——)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愫方(有一丝惶惑)你说——

曾瑞贞(爽朗)找他!找他去!

愫方(又镇定下来,一半像在沉思,一半像在追省,呆呆望着前面)为什么要找呢?

曾瑞贞你不爱他吗?

愫方(低下头)

曾瑞贞(一句比一句紧)那么为什么不想找他?你为什么不想?(爽朗地)愫姨,我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呆了。这些话一个月前我决不肯问的。你大概也知道我晓得。(沉重)我要走了,此地再没有第三个人,这屋子就是你同我。愫姨,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找他?为什么不?

愫方(叹一口气)见到了就快乐么?

曾瑞贞(反问)那么你在这儿就快乐?

愫方我,我可以替他——(忽然觉得涩涩地说不出口,就这样顿住)曾瑞贞(急切)你说呀,我的愫姨,你说过你要跟我好好谈一次的。愫方我,我说……(脸上逐渐闪耀着美丽的光彩,苍白的面颊泛起一层红晕。话逐渐由暗涩而畅适,衷心的感动使得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走了,他的父亲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爱的字画我管,他爱的鸽子我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着……

曾瑞贞(插进逼问,但语气并未停止)为着?

愫方(颤动地)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过他的!(一气说完,充满了喜悦,连自己也惊讶这许久关在心里如今才形诸语言的情绪,原是这般难于置信的)

曾瑞贞(倒吸一口气)所以你连霆的母亲,我那婆婆,你都拚出你的性命来照料,保护。

愫方(苦笑)你爹走了,她不也怪可怜的吗?

曾瑞贞(笑着却几乎流下泪)真的愫姨,你就忘了她从前,现在,待你那种——

愫方(哀矜地)为什么要记得那些不快活的事呢,如果为着他,为着一个人,为着他——

曾瑞贞(忍不住插嘴)哦,我的愫姨,这么一个苦心肠,你为什么不放在大一点的事情上去?你为什么处处忘不掉他?把你的心偏偏放在这么一个废人身上,这么一个无用的废——

愫方(如同刺着她的心一样,哀恳地)不要这么说你的爹呀。

曾瑞贞(分辩)爷爷不也是这么说他?

愫方(心痛)不,不要这么说,没有人明白过他啊。

曾瑞贞(喘一口气,哀痛地)那么你就这样预备一辈子不跟他见面啦?愫方(突然慢慢低下头去)

曾瑞贞(沉挚地)说呀,愫姨!

愫方(低到几乎听不见)嗯。

曾瑞贞那当初你为什么让他走呢?

愫方(似乎在回忆,声调里充满了同情)我,我看他在家里苦,我替他难过呀。

曾瑞贞(不觉反问)那么他离开了,你快乐?

愫方(低微)嗯。

曾瑞贞(叹息)唉,两个人这样活下去是为什么呢?

愫方(哀痛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的波纹)看见人家快乐,你不也快乐么?

曾瑞贞(深刻地关心,缓缓地)你在家里就不惦着他?

愫方(低下头)

曾瑞贞他在外面就不想着你?

愫方(眼泪默默流在苍白的面颊上)

曾瑞贞就一生,一生这样孤独下去——两个人这样苦下去?

愫方(凝神)苦,苦也许;但是并不孤独的。

曾瑞贞(深切感动)可怜的愫姨,我懂,我懂,我懂啊!不过我怕,我怕爹也许有一天会回来。他回来了,什么又跟从前一样,大家还是守着,苦着,看着,望着,谁也喘不出一口气,谁也——

愫方(打了一个寒战,蓦地坚决地摇着头)不,他不会回来的。

曾瑞贞(固执)可万一他——

愫方(轻轻擦去眼角上的泪痕)他不会,他死也不会回来的。(低头望着那块湿了的手帕,低声缓缓地)他已经回来见过我!

曾瑞贞(吃了一惊)爹走后又偷偷回来过?

愫方嗯。

曾瑞贞(诧异起来)哪一天?

愫方他走后第二天。

曾瑞贞(未想到,嘘一口气)哦!

愫方(怜悯地)可怜,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曾瑞贞(猜想到)你就把你所有的钱都给他了?

愫方不,我身边的钱都给他了。

曾瑞贞(略略有点轻蔑)他收下了。

愫方(温柔地)我要他收下了。(回忆)他说他要成一个人,死也不再回来。(感动得不能自止地说下去)他说他对不起他的父亲,他的儿子,连你他都提了又提。他要我照护你们,看守他的家,他的字画,他的鸽子,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他还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泪珠早已落下,却又忍不住笑起来)瑞贞,他还像个孩子,哪像个连儿媳妇都有的人哪!

曾瑞贞(严肃地)那么从今以后你决心为他看守这个家?(以下的问答几乎是没有停顿,一气接下去)

愫方(又沉静下来)嗯。

曾瑞贞(逼问)成天陪着快死的爷爷?

愫方(默默点着头)嗯。

曾瑞贞(逼望着她)送他的终?

愫方(躲开瑞的眼睛)嗯。

曾瑞贞(故意这样问)再照护他的儿子?

愫方(望瑞,微微皱眉)嗯。

曾瑞贞侍候这一家子老小?

愫方(固执地)嗯。

曾瑞贞(几乎是生了气)这整天看我这位婆婆的脸子?

愫方(不由得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喔,——嗯。

曾瑞贞(反激)一辈子不出门?

愫方(又镇定下来)嗯。

曾瑞贞不嫁人?

愫方嗯。

曾瑞贞(追问)吃苦?

愫方(低沉)嗯。

曾瑞贞(逼近)受气?

愫方(凝视)嗯。

曾瑞贞(狠而重)到死?

愫方(低头,用手摸着前额,缓缓地)到——死!

曾瑞贞(爆发,哀痛地)可我的好愫姨,你这是为什么呀?

愫方(抬起头)为着——

曾瑞贞(质问的神色)嗯,为着——

愫方(困难地)为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忽然脸上显出异样美丽的笑容)为着,这才是活着呀!

曾瑞贞(逼出一句话来)你真地相信爹就不会回来么?

愫方(微笑)天会塌么?

曾瑞贞你真准备一生不离开曾家的门,这个牢!就为着这么一个梦,一个理想,一个人——

愫方(悠悠地)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

曾瑞贞(迫待)什么时候?

愫方(笑着)那一天,天真的能塌,哑巴都急得说了话!

曾瑞贞(无限的悯切)愫姨,把自己的快乐完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危险的,也是不应该的。(感慨)过去我是个傻子,愫姨,你现在还——

〔室内一切渐渐隐入在昏暗的暮色里,乌鸦在窗外屋檐上叫两声又飞走了。在瑞贞说话的当儿,由远远城墙上断续送来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在凄凉的空气中寂寞地荡漾,一直到闭暮

愫方不说吧,瑞贞。(忽然扬头,望着外面)你听,这远远吹的是什么?

曾瑞贞(看出她不肯再谈下去)城墙边上吹的号。

愫方(谛听)凄凉得很哪!

曾瑞贞(点头)嗯,天黑了,过去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就怕听这个,听着就好像活着总是灰惨惨的。

愫方(眼里涌出了泪光)是啊,听着是凄凉啊!(猛然热烈地抓着瑞贞的手,低声)可瑞贞,我现在突然觉得真快乐呀!(抚摸自己的胸)这心好暖哪!真好像春天来了一样。(兴奋地)活着不就是这个调子么?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感动地流下泪)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曾瑞贞(拿手帕替她擦泪,连连低声喊)愫姨,你怎么真地又哭了?愫姨,你——

愫方(倾听远远的号声)不要管我,你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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