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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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轻闲了。”“白费力!”洛文说,“多挖只算态度好,不顶明天的数儿。”“原来他们记的是亏心账!”青凤把铁锨一扔,跳出了泥塘。“你饿了吧?”洛文还像一根木桩子似的脸朝外站着,“那两个馒头我还没吃,咱俩平分秋色。”只听扑通一声,青凤跳下了河,洛文急转身,河上有一只戏水的天鹅。忽然,芙蓉出水,青凤跳上岸,一阵凉飕飕的河风吹来,她尖叫道:“文哥,快把我的褂子送过来。”洛文赶忙跑着送过去,来到青凤面前,皱着眉头笑道:“你真是野性不改。”青凤不慌不忙地把一只胳臂伸进袖子里,突然,趁洛文又背过了脸,冷不防把他往河里一推:“放着河水不洗船,你也下去吧!”洛文失足下水,她发出一阵听出二三里的笑声。笑声招来了鬼祟。一道白森森的手电光像一支利箭射过来,宁廷佐幽灵一般出现在河边的高岗上,左右各有一名荷枪的民兵护驾。“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宁廷佐的声音,阴阳怪气。洛文慌忙上岸,答道:“挖河泥。”“青凤同志,你呢?”青凤高高一扬脸儿,说:“我监督他劳动。”“把洛文带到我的住处去!”宁廷佐向那两个荷枪的民兵打了个手势,“青凤同志,我们一路走。”“走就走吧!”青凤满不在乎地说。两个民兵押送洛文在前,宁廷佐和青凤走在后面。“青凤同志,我前几天对你,昨天晚上对温良顺大叔,态度不十分好,我向你们父女俩检讨。”宁廷佐那冷冰冰的声音,一变而为热呼呼的了。青凤对于宁廷佐本来充满敌意,一听他低声下气,反倒觉得过意不去,忙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爷儿俩也都是爆竹飞花的脾气,沾火就着。”宁廷佐又以更为亲切的口气说:“温大叔在解放前扛了四十多年长工,直到土改才有了土地,所以他是农村无产者;在阶级身份和政治待遇上,应该比贫农和下中农要高。”青凤笑道:“都是受苦人,还分什么高低上下?”“不!”宁廷佐庄严地说,“没有区别,就没政策,那就要混淆了阶级路线,国变色,党变修。”青凤问道:“高低上下怎么区别呢?”“根据本人的经济地位和政治态度。”宁廷佐打着白森森的手电光,给这个无知的野姑娘照路。“在农村的人民内部,要划分雇农、贫农、下中农、中农和上中农五种成份,雇农居于领导地位,最革命;温大叔是真金足赤的雇农,应该担任领导工作,也应该在运动中表现出最富有斗争精神。”“您……您还是……另找能人吧!”青凤笑得喘不上气,“他就知道脸朝黄土背朝天,闷头干活;一不能说会道,二不识文断字,三没有七弯八转的心眼儿,当不了干部。”“我本来要提名选他当贫协主席。”宁廷佐深感遗憾,“那怎么办呢?”“选别人就是了!”青凤爽快地说,“想当官儿的有的是,官材好找。”“不,不……”宁廷佐慢悠悠地摇着头,沉吟半晌,忽然金丝眼镜一亮,“既然温大叔当不了,那就你来当。”青凤带着笑声尖叫起来:“我这个奶毛没褪尽的丫头片子,更当不起。”“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宁廷佐婉言相劝,娓娓动听。“只要你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敢于斗争,善于斗争,那就没有担当不起的工作。”但是,青凤仍然咬定说:“鱼儿上不了树,鸡毛飞不上天,我天生的不是官材。”“呵!我猜中了,你是不是想出外当工人?”宁廷佐从喉头发出一阵酸溜溜的笑声,“今后工厂到农村招工,也要首先优待运动中的积极分子。”青凤怨声怨气地叹息:“我这个人哪,就是少长了一条巧嘴八哥儿的舌头,不会积极。”“青凤同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宁廷佐的口气冷下来,已经流露出不耐烦的心情。“现在,南有美帝,北有苏修,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国内的地、富、反、坏、右,蠢蠢欲动,妄图与帝、修、反里应外合,想叫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青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说:“唉呀!我真是有眼无珠,怎就看不出来?”“你们父女都被蒙蔽了!”宁廷佐痛心地说,“阶级敌人装扮得文质彬彬,表现得温柔多情,再加上开口甜言,闭口蜜语,于是你们父女就把一条冻僵的毒蛇收藏在怀里。”青凤的心怦怦乱跳,问道:“你……你指的是谁?”“洛文!”宁廷佐恶狠狠地说,”“你们父女必须猛醒,控诉他的罪行,跟他势不两立。”白森森的手电光中,青凤只见宁廷佐那冷冰冰的刀条子脸,像涂上一层可怕的铁青色,她尖叫一声,惊弓之鸟似的逃走了。回到家,她的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温良顺在炕上,也坐卧不安。黎明前,忽然大雨滂沱,温良顺猛地照炕席上擂了一拳,喊了声:“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能软刀子割人!”说着,跳下炕。“爹,您干什么去?”青凤惊问道。“我去找姓宁的!”温良顺从墙上摘下斗笠,“让他把我跟洛文一块整死。”门开了,全身泥水浆汤的洛文走进来,面无血色,嘴唇发紫。“文哥!”青凤扯下吊竿上的手巾,心疼地给洛文擦脸,从头上擦到脚下,“你先回屋躺一躺,我马上给你做饭。”洛文痴呆呆地说:“不躺了,我要搬走。”温良顺两眼冒火地问道:“是姓宁的下令吗?”洛文点了一下头,说:“村北那块拉了秧的瓜田里,瓜楼空下来,我搬到那儿去住。”“不搬!”青凤叫道。“我不放你走,不放你走!”温良顺高喊着,“是我害了你,我要一辈子还这个债。”“我不能再糟害你们了!”洛文痛苦地哀求说,“我不怕头上再加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可是损坏了凤妹子的清白名誉,我良心不安。”“人正不怕影儿斜!”青凤又羞又恼,满面通红,“他们含血喷人,嘴上长疗,不得好死。”温良顺一跺脚,左手拉着洛文,右手搭在青凤肩上,说:“洛文,我把青凤给你了!你们俩要是乐意,就成夫妻,不乐意就做兄妹。”“不,不,不!”洛文慌张地说,“凤妹子不能跟着我一辈子受苦受难。”“我心甘情愿。”青凤脸儿苍白,嘴唇哆嗦着,“一言为定,你说话吧!”“青凤,你不要一时感情冲动,还是三思而后行。”洛文凄然惨笑,“我在大学里,有过一个……未婚妻。我出了事,她原来也发誓跟我同生死,共患难;后来,压力太大,挺不住了,又不得不分离,两人都很痛苦。”青凤一听,柳眉倒竖,伸手抄过一把剪子,对准胸口,说:“我划开心来给你看。”洛文急忙抓住她的手腕,泪如雨下,说:“那就委屈你一辈子了!”“你眼里没有我!”青凤哭道,“这几年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等的就是你。”“这也是天遂人愿!”温良顺喜泪交流,“洛文,翠菱不会忘记,你十二岁那年,我就把青凤许配给了你。”五没有一个宾客,没有一桌酒席,没有放一挂鞭炮,没有挂一盏红灯,冷冷清清的婚礼。宁廷佐下令,不许大队开发介绍信,洛文和青凤登不了记。但是,温良顺犯起犟脾气,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青凤更是铁了心,刀搁在脖子上也不改口。国庆十五周年那天晚上,皓月当空,桂子飘香,温良顺关上门,给洛文和青凤办了喜事。洞房里装满了皎洁的月光,青凤没有点起红烛,也不要灯火。住在一起了,青凤感到心慌意乱,洛文也感到很难为情;两人坐在炕沿上,相隔咫尺,谁先开口?一阵夜风,吹来一匹轻纱似的浮云,遮掩了窗外的明月,屋里幽暗下来。青凤悄悄挨近了洛文一点儿,洛文却依然像一座木雕泥塑。她眨了眨眼,幽暗中偷偷伸过手去,轻轻掐了洛文一下。洛文惊醒了,对青凤羞涩地一笑,青凤双手一蒙脸,投入洛文的怀抱。“睡吧!”洛文小声说,“明天我还要起早。”青凤却仰起脸儿,问道:“我有几句话,不知道你愿听不愿听?”洛文抱着她,说:“你的话,我能不愿听吗?”青凤的目光一闪一闪的,说:“咱俩棒打不散,今晚上才落到了一棵树上,有多少人瞪圆了乌烂眼儿,想等着看咱俩炸窝;咱俩得横下一条要强的心,争这口气,有个马勺碰锅沿,响声也不要传到墙外去。”洛文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不跟你拌嘴,也不跟你吵架。”“我这个人,是一支钻天爆竹。”青凤咯咯笑道,“爆竹响的时候,你先忍一忍,让一让我;等响过了,烟消火散了,任你打我罚我,我都乖乖地听你发落。”“傻话!”洛文无限柔情地抚摸着她那丰满的身子,“我动手打你,还有人性吗?”“再有……”青凤瞟了洛文一眼,又把脸深深埋在洛文的怀里,“等咱俩有了孩子,男孩儿得姓温,我们温家不能断了根。”洛文激动地说:“我也愿改你的姓,何况孩子?”“家务活,不许你干;柴、米、油、盐,也不许你管。”“柴、米、油、盐,我不管;家务活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不够我一个人干的,何必你插手?”“你做饭,我烧火吧?”“不用你!你烧火费柴禾。”“我管喂猪。”“你喂猪猪不上膘。”“我喂鸡。”“你喂鸡鸡不下蛋。”“难道你叫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我就是要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青凤柔声细气地说,“收了工,吃完饭,我把你锁在屋里,看书写字,天天长学问。”“凤……”洛文肺腑感动,“我累赘你一辈子,还能忍心叫你给我当牛作马吗?”“好人哪,我的好人哪!”青凤又哭又笑,“要是能拿我这条命换回你过去的好光景,我也乐意呵!”一年过去,青凤怀了孕;十月分娩,正赶上大浩劫的第一个多事之秋,一对双生的儿女,在血雨腥风中落生了。望着妻子那疲惫而又甜蜜的脸儿,望着这两个哭声一刚一柔的小生命,洛文爱怜地说:“你们为什么不一前一后来呢?看把你们的娘累得像晒蔫了的花。”“这才叫双喜临门,两全其美呀!”青凤得意地说,“你这个当爹的也出点力,快给儿子、女儿取个又吉利又悦耳的名字吧。”洛文沉吟片刻,说:“儿子叫小莽,女儿叫小卷。”“小莽,小卷……”青凤微微皱了皱眉,“有点绕口,也不响亮。”洛文忙说:“有一种草,草名卷施,又叫宿莽,拔心不死。李白有两句诗:‘卷施心独苦,抽却死还生’,象征爱情的忠贞。”青凤眉开眼笑了,说:“原来有这么多的学问,那就叫吧!”“何止象征爱情的忠贞呢?”洛文意犹未尽,感慨地说,“心独苦,死还生,也可以象征对党的忠贞,对革命的忠贞。”小莽和小卷的哭声像二部合唱,欢迎父亲给他们命名。青凤慌忙说:“扶我坐起来,我给小莽和小卷喂奶。”洛文让青凤靠在他的身上,青凤解开小衫,袒露出两只白兰香瓜似的乳房,左臂抱着儿子,右臂搂住女儿,看小莽和小卷那两张花蕾小嘴儿,含着紫桑椹似的rǔ头,贪婪地吮吸洁白的乳汁,苍白削瘦的脸上浮漾起心醉的微笑。血雨腥风笼罩着运河,一位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的孙女儿,带领她手下的一支人马,从北京杀向农村,要将黑五类斩草除根,一夜之间,血洗了距离小龙门三十里的一个村庄。早晨,温良顺和洛文刚到河边稻田,只见满河漂浮着一具具男人、女人、小孩的尸首,令人毛骨悚然,目不忍睹。“洛文,只怕要大祸临头,难免一场血光之灾。”温良顺心惊肉跳地说,“你还是带着青凤和两个孩子,躲一躲吧!”“躲到哪儿去呢?”洛文心乱如麻,只感到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就像当年鬼子大扫荡,躲到青纱帐去。”温良顺唉声叹气,“太平年月大开杀戒,不叫人好好过日子,造孽呀!”中午收工回家,洛文走进屋去,只见青凤坐在炕上,背靠窗台,玻璃窗外是一铺葡萄架,绿阴中洒下金色的阳光;青凤的怀里,奶着两个孩子,一边哼着低柔的催眠曲,一边自己也在打瞌睡。快满月了,小莽虎头虎脑,小卷俊眉秀眼,都长得水灵灵可爱。青凤一个月没下地,不被风吹日晒,身子更丰腴起来,娇艳的脸颊上有两块蝴蝶斑,反而越发显得俏丽。洛文凝望着这母子三人,映衬窗外的景色,眼前就像是一幅令人赏心说目的名画。青凤只不过睡意蒙陇,洛文一进屋,她就知觉了;但是,她仍然假意打盹儿,眯起眼睛偷觑丈夫的神色。这一个月,洛文虽然笨手笨脚,却是很知道体贴她的。孩子落生的头三天,她下不了炕,洛文不但给她端饭、打水、梳头、擦身子,而且还要给孩子洗尿布,她享受到丈夫的服侍,心里像喝了蜜,可又心疼这个苦人儿,所以一出三天就自己动手,不许洛文再管了。这时,洛文痴呆呆地凝望着她们母子,她从洛文的目光里,感到了丈夫对自己的爱恋,也感到了丈夫对儿女的喜爱,她的心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