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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刘绍棠文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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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高吭的声音,在树林里回响。耸立在运河高岸上的大白杨,在夜风里像急雨

似的哗啦啦响,大白杨树下的漩涡,呼啸着,拍打着河岸。

“刚才俞山松同志作的报告说得对,我们的小农自私思想使我们麻木了,使我

们没有了战斗力。我们不用社会主义思想把它消灭掉,我们就简直不配称为共产党

员了!赵明福同志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几天来,同志们批评得他掩盖不住了,作了

个躲躲闪闪的检查,那是不深刻的,不真心的!刚才俞山松同志把他的思想挖了根

儿,刨了底儿,赵明福同志要细细想想,你已经走到瞎道上去了!”

刘景桂的声音激动得发颤了,同志们的眼睛,都集中在这个意志坚强的人的身

上,只有赵明福低垂着头。

“同志们给我提了不少意见,我谢谢同志们!但是还不够多,也不够严厉。过

去党支委会里,对同志们的批评没有支持,对赵明福同志的错误容忍了,这责任得

由我担当!对山楂村里的阶级斗争,我没有分析过,俞山松同志只住了七天,却发

现了这么多问题,我这个党支部书记,却什么也没看出来,我是对不起党的!”

刘景桂哽咽了,流下了泪,他迅速地把脸问到暗影里,抹掉了。

“同志们!从今天起,我们要提高政治警觉性,时刻清醒着,不打吨儿,那么

敌人不但破坏不了我们,反倒会一个不剩地被我们消灭掉!”

刘景桂讲完了。运河高岸上的大白杨,急雨似的山响,高岸下的漩涡,呼啸着,

拍打着河岸。

散会了,每个共产党员的心里,都充满沉重的战斗感,他们默默无言地离开树

林,从染过同志们鲜血的大白杨树下慢慢走过,回村去了。

“老赵同志,你在前边等等我!”俞山松热烈地、友情地喊。

“我想再到赵明福家住一夜,推心置腹地跟他再谈谈。”俞山松望着刘景桂,

征求他的意见。

“不!”春枝噘起嘴,瞪他一眼,意思是让俞山松住在她家里。

刘景桂沉吟了一下,说:“你让他多想想吧!你说破嘴皮子,他的思想不作斗

争,只不过是空话。”

俞山松想了想,点了点头,“明天清早临走时再嘱咐他几句吧!”

赵明福拖着沉重的腿,走进村口,在一棵酸枣树下,站着他的老婆。那妖冶的

女人,梳着个香蕉头,一身淡色的裤褂儿紧贴着身,在朦胧的月光下像一条蛇6

“你们的会要开一辈子呀!”那女人抱怨着,“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多害怕。”

“你小点声!”赵明福软软地说。

“我不是党员,他们可给我戴不了紧箍圈!走!”她动手拉赵明福的胳臂。

赵明福不动,说:“区委书记还要跟我谈话呢!”

“就是那个姓俞的吧?我可不让他到咱家住去了,让他到春枝家去睡,那个假

道姑,跟他眉来眼去的,我比谁都看得透!”那女人喷着唾沫星子咒骂。

赵明福又急又怕,央求道:一低点声儿,别说了!”

那女人还要骂,猛地看见俞山松他们走近了,她赶忙缩了舌头。俞山松喊道:

“老赵!你回去睡吧,我明天清早临走时去找你!”

“走!”那女人架着赵明福,嘴里低声骂着肮脏话,回家去了。

俞山松跟春枝回到家,门楼下的鸡叫了第二遍了。

春技问道:“你还睡吗?”

俞山松笑道:“天快亮了,不睡了。”

靠着窗台,春枝坐在俞山松身边,望着外面,星星一个个消失了,月亮也西斜

了,但是天色突然浓暗起来,这正是黎明前。

春枝沉醉在幸福里,这些日子,她没有在自己的爱人身边坐一会儿,现在,一

切都是静静的,她轻轻地呼吸着,说不出话。

突然,她感到肩头沉重了,俞山松的头垂在她的肩上,呼呼地睡着了。

望着爱人清瘦的面孔,她的心疼痛起来了,她轻轻地吻着他,一动不动地支持

着爱人的身子,直到东山的树林被太阳染红,俞山松才醒来,她已经浑身酸痛酸痛

地直不起腰了。

吃过春枝做的丰美的早饭,俞山松到赵明福家去了,赵明福胆怯地望着他,赵

明福老婆的眼睛里,充满敌意,但又不敢明显地流露出来。

俞山松让赵明福送他,他们走出山楂村。运河里,一只只运货船从上游下来,

船夫们唱着高亢粗扩的歌。

猛地,俞山松激动地抓住赵明福的手,低沉地说:“老赵同志,要仔细考虑党

支委会跟同志们对你的批评,从错误的道上转回身来,跟同志们迈一个脚步。”

赵明福低头不语,他们陷人闷人的沉默中去了。

一群大雁,哇哇地叫,从运河高高的天空,像大进军似的飞过去了。

俞山松抬头望望远去的雁群,他的心,也像跟着这群季候鸟在蓝天下飞翔。

失了魂似的赵明福,脚步重重地踏着地面,俞山松把心收回来,望望这个僵硬

的人,一股难过和急躁冲上心头。

“老赵,你是老党员,不要辜负了党的长期培养啊!”

这样深沉诚挚的声音,仍然没有打动赵明福的心,他还是麻木不仁地不说话,

脸是死灰灰的。

俞山松感到无可奈何了,到渡口,他站下来,说道:“赵明福同志,我们是共

产党员,我的话,句句都是真诚坦白的,都是为了党的,希望你多想想!”说完,

他一转身,大踏步走了。

赵明福望着那远去的年青区委书记的背影,像是从枷锁中解脱出来,他想长长

出一口气,但是却吐不出来,心里像放上了一块铅。



俞山松走后,山楂村农业社社务委员会改选了,党支部委员会酝酿的名单,完

全当选了。

当晚,召开了第一次社务会议。

赵明福那妖里妖气的老婆扭着屁股到社办公室来了,隔着窗对里边说:“主任

哪!他病啦,不来了。”

“什么病啊?”春校在屋里问道。

“还没请大夫呢!”赵明福老婆走远了。

春宝一腔愤怒燃起来,峻地追了出去。

“喂!你站住!”春宝迫在后面叫。

赵明福老婆站住了,叉着腰,望着这奔跑来的青年人。

“老赵到底什么病,你要说个明白啊!”

春宝是个又漂亮又有才华的青年,山楂村人人喜爱他,赵明福老婆白瞪他一眼,

哧地笑了,说:“看你这么不放心,没多大的病。”’

“没多大的病,为什么不开会来?”

“让他歇歇吧!这几天他够苦的了,”赵明福老婆轻怫地用指头点点春宝的鼻

子,“哼!我知道,就数你对他厉害,是不是?”

春宝一巴掌拨开她的手,“别废话!回去叫他赶快来。”

刁刻的赵明福老婆恼羞成怒,她失着嗓子喊:“我该你打啦!我该你打啦!”

坐在地上,踢蹬着两条腿,干嚎起来。

春宝气得束手无策了,喊:“走I别跟我耍赖皮!”

“你骂人!”赵明福老婆扑向春宝。

春宝一闪,躲了开去,赵明福老婆一骨碌爬起来,还在撒疯泼野,这时,春枝

赶来了,远远就喊道:“狼嚎鬼叫的,怎么啦?”

赵明福老婆却是最怕春枝的,顿时全身就泄气了,装得受委屈似的站在一旁呜

呜咽咽哭起来。

“怎么回事?”春技走到跟前,问道。

“春宝兄弟,别生我的气了,我就是那种一阵雷的脾气。快开会去吧!”赵明

福老婆说着软话,狡猾地溜了。

春宝气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骂道:“臭娘儿们!累折了

腰的破鞋!”

“不要骂这些脏话了!”春枝阻止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对春宝说:“这女人

是有阶级立场的,她是毛坑里的蛆,使赵明福蜕化了!那时候我们斗争赵明福乱搞

男女关系,却又允许他跟这个地主破鞋结婚,咳!”

会议没有赵明福参加,非常顺利地开完了,大家走出门来,山楂村刚人睡。

春宝回到家,银杏正在灯光下给他缝棉衣,他娘偎依着银杏,雀盲眼眨巴眨巴

地。

灯花一爆,银杏抬起头,春宝进来了,他笑嘻嘻地对银杏说:“喂,要送你到

县里去学习呢!”

“是吗?”银杏惊喜地停了手。

“后天就动身。”

“那可好了,我早就想当技术员呢!”银杏抱着婆婆的肩膀,摇晃着,婆婆疼

爱地抚摸她。

春宝送她回家,银杏问道:“除了我,还有谁?”

“你爹,还有……”

“有他?”银杏睁大眼睛,“他去我不去!”

春宝装得面孔冷冷地,拉长声音说:“你不去,就另外找个人吧!只是你爹一

定得去。”

银杏用受了委屈的眼色望着他,说:“他为什么这么贵重呢?哼!”

“他是老把式,再学了新技术,就是了不起的技术员呢!”

银杏无可奈何地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说:“他不去。”

“你劝劝他。”

“我跟他搭不上话!”

“往后你跟他都在油脂作物区,还要受他领导呢!”

银杏突然生气了,一摔手,气急地说:“我真两头作难!想到新农具组,又偏

偏有你,想学技术,又跟这个顽固爹在一块儿。”

春宝生气地喊道:“我怎么又招你厌烦啦!”

银杏忙抓住他的手,说:“你误会了,不是我不愿意跟你在一块儿,我是想,

你会的我不会,也要我会的你不会呀!”

春宝叹了口气,“你呀!有时候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候心眼子又那么重。”

银杏捂住他的嘴,央求道:“别说了,别说了!我让我姐姐去动员他,我爹听

她话。哼!还不是我姐姐结了婚,不沾他了。”

过了两天,银杏跟那三个学习去的年轻人走了,富贵老头却没走,银杏从家里

出来,脸气得像白菜叶子,睫毛上挂着泪珠儿,咬紧嘴唇儿没让哭出来,人们断定,

富贵老头一定是不去了。

送银杏他们到渡口去的时候,福海一直非常沉默,他的脸蜡黄蜡黄的,他感到,

别人像是都不愿意理他了。

富贵老头一直没露脸儿。

福海从渡口回来,远远就见村中老古槐下聚了很多人,到了近前,他的眼睛没

有胆量投向那里,就急急奔家去了。

刚进院里,就听见外面爱说怪话的张顺那大嗓子喊道:“干脆请他出社,有他

不多,没他不少!”

福海站住脚听,一个漫沉沉的声音说道:“犯不上跟他求爷爷告奶奶,他妈的

我去!你们看看我够格不够格?”这是大个子虎兴。

大家哗哗地笑了。

“走!找景桂去!”张顺高喊,“我们不讲这个团结!”

“走!”大家呼喊着。

福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踉踉跄跄地回屋去了。

黄昏,富贵老头家里,福海跟他爹低低地吼了几声,富贵老头暴躁地跳着脚,

却不叫出来,不一会儿,红英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地来了,过了不久,刘景桂跟春枝

也来了,一切都非常神秘。

第二天黎明,山楂村还没醒来,富贵老头就动身到汽车站去了,送行的有红英

和福海,还有景桂和春枝。



立冬,银杏跟富贵老头他们到县里去学习,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们不断写信来,

当然得信最多的是春宝。

春宝多么想念银杏啊!这个山楂村最美丽的姑娘,吸引着多少年青人,但是严

肃而又有些骄傲性格的春宝,却没有追求过她,并且对她很冷淡,春宝是团支部书

记,银杏是团员,她很怕他。

但是,突然在一个六月的夜晚,银杏独自从姐姐家玩回来,碰见了夜晚巡逻的

春宝,他们遇在一起,站在杜梨树下,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长久长久,银杏

抬起头,突然感到春宝的眼色冷得透骨,她哭了。

“你怎么啦?”春宝慌忙拉住她的手。

“你看不起我户银杏哭得更凶了。

“不是,”春宝结结巴巴地说,“我爱你,只是我不愿意向你献殷勤。”

从那天起,银杏这个姑娘,成了一个懂得深思的人了,她爱着春宝,顺从春宝,

她越发美丽了。

到县里去学习的临别之夜,银杏在灯下给春宝赶完冬衣,困倦得瞌睡了,针刺

破了她的手指,她便吮吸一下,直到做完最后一针。

春宝思念银杏,几次想找个借口到县里去,都被自己的责任感给压下去了。

这天,他正修理马拉播种机,张顺家的小儿子跑来,喊道:“春宝叔叔,春枝

姑姑叫你赶忙到办公室去呢!”

春宝心跳了,他想春枝是不是要让他到县里去,抱着这个希望,他像飞似的跑

向社办公室去了。

春校正写介绍信,一见春宝跑来,便把正在写着的信掩盖住了。

“我知道你给俞山松同志写信,我不偷看人家的秘密。”春宝笑嘻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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