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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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最后也是最凶恶的一次山洪就要到来了。
这是一场决斗!
但是必须抓紧利用这短短的喘息时间,排除窝存在青纱帐里的雨水,农业社的
小水渠,哗哗地溅着水花,流进运河的支流和山楂村的大水池里。
麻宝山像昏头虫似的,在屋里跳来跳去,他的地是出名的蛤蟆坑。
“怎么有脸去求人家农业社,您那种过河拆桥的行为,把人家得罪透了!”他
那窝囊儿子,也急得跟他喊叫起来了。
麻宝山暴躁地一摆手:“你住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
晚上,麻宝山找回贵去了,田野上,青纱帐里蛤蟆像大合唱似地喧叫,麻宝山
听得出,这是从分那蛤蟆里发出的声音,他的心就像被热油煎着。
到了田贵家,院里没有乘凉人的说话声,想是都已经睡了,麻宝山只得烦恼地
回去,但刚走几步,又转身回来,狠命地敲门。
这急骤的敲门声,吓坏了正在北屋里悄悄商量破坏活动的田贵和王六老板,王
六老板像一只耗子似的,慌慌张张钻回牲口棚,跳进那潮湿发霉的地窖里,心还不
住狂跳,手里握紧那把尖刀子,望着黑洞洞的马棚外面。
田贵装得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神气,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问道:“谁呀?这么
晚还串门来,我都睡了。”
“你倒无忧无虑,我也得睡得着啊!”麻宝山在外面嚷叫。
田贵踏下心来了,他开了门,麻宝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瞪着眼睛喊:“我
的地里像水洼子了,你倒想办法帮助我排水啊!”
“我有什么办法?咱们讲下的互助条件,只有种地,没有排水这一项。”田贵
沉下脸来了。
麻宝山气疯了,叫道:“你过河拆桥,我们爷儿俩给你做了多少工啊!”
“我也没白支使你们,”田贵骨碌着三角眼,“我买了肥料跟新式农具,你们
做的工我给工钱!”
麻宝山一把抓住田贵,狠狠地说:“白眼狼!你给我们工钱。”
“明天算账,我欠不了你多少!”田贵掰开麻宝山的手,“砰!”地一声关了
门。
麻宝山气得头蒙了,腿也软了,他照田贵的门上阵了几口唾沫,一步一挪地往
家走了。
“宝山!”背后一个开阔的声音。
麻宝山回过头,见是刘景桂,他站住脚,默默地垂下了头。
“怎么样,需要帮助吧?”刘景桂真诚地问道。
“需要。”麻宝山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似的。
“宝山,”刘景桂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你跟田贵搭伙,就是跟白眼
狼交朋友,你能斗得过他的鬼点子?眼下不是明明白白,庄稼快熟了,用不着你了,
就翻了脸。”
麻宝山跄跄踉踉回到家,躺在炕上,心里很乱,反反复复睡不着。
麻宝山走后,王六老板又从地窖里出来了,他一听田贵说到刚才跟麻宝山吵嘴,
就点着田贵骂道:“你他妈的就会坏事!丢了麻宝山,不光是没人死牛似的给你干
活,还少了一个掩护。明天给麻宝山赔礼去!”
田贵被骂得说不出话。
跟着他们又继续讨论破坏活动的问题。
“现在河堤看守得像天罗地网,要去执堤就是去找死,等完秋给他们放把火就
是了。”田贵说。
“你胆小怕死!”王六老板鄙视地说,“好吧!就不去执河堤,你去把村东的
大水池子扒个缺口,虽说淹不了多少地,村子得让水泡了。”
田贵吭吭哧哧地说:“这怕也不行,水池子的堤上堤下也埋伏着民兵,不容易
找到漏洞,我看还是别冒这个危险。”
“你试试看看去嘛!”王六老板暴怒地一跺脚。
田贵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他怕这个魔鬼似的王六老板,他后悔留下了他。
第二天傍晌,他等麻宝山给排水队员回家烧水喝,追到他的家里,麻宝山一见
他,脸耷拉了下来,像盖上一层霜。
田贵做赔罪的笑脸,低声下气地说:“昨晚上我刚睡醒,昏头巴脑说了那些没
心肝的话,我知道你生气了。你走后,清醒过来,感到真对不住你,现在我给你认
错赔罪来了。”
麻宝山眼也不看他,说道:“你不用说这些甜言蜜语了,我看透了你,你是个
过河拆桥的人。”
“宝山哥!我跟你发誓,”田贵受屈地叫,“我要是那种黑心的人,你挖出我
的心喂狗!”
麻宝山摇摇手,说道:“你也不用多说了,咱们现在就算账。”
“宝山哥,咱们等完秋再结账,”田贵委婉地说,“我已经看出苗头,咱们的
庄稼比社里的强得多,不能因为我这几句狗屁话伤了和气,破坏了咱们的互助组。”
这一番话,打动了麻宝山的心,他脸上的态度变了。
田贵溜溜回外,然后弯下腰,诡秘地说:“有一天我悄悄听见根旺跟张顺说,
他们要提高公积金,减低土地分红,这明明是刘景桂跟春枝怂恿他们,拿他们当传
声筒。我知道他们在劝你入社;我也不是阻拦你向前发展,我是提醒你,看清脚步
再下脚。”
麻宝山心猛地一跳。他看了看田贵。田贵亲热地说:“你跟农业社的换工,问
他们能不能折钱,我给你出一半吧!”
这一来,麻宝山对田贵的气恨完全消散了。
晚夜,月亮藏在薄云里,山楂村沉浸在的朦朦胧胧月色中,田贵拿着把小铁锹,
贼溜溜地往村东水池去了。
他的心,咚咚跳得山响,就像要不紧闭着嘴,就会跳出喉咙来。他隐在水池旁
边树林的大白杨背后,剧烈地大口喘气。他望望水池子,水池子在月光下闪着白光,
堤上静静的,没人走动。
田贵刚要往堤上去,突然,他背靠着的白杨树哗啦啦一阵乱响,就听附近树丛
中一个青年厉声喊道:“谁!”田贵吓得死死地抱住白杨,躲在黑影里。
“你他妈的喊叫什么!两个山喜鹊打架。妈的!有破坏分子也让你喊跑了!”
也是在不远的一个树丛里,一个人吆喝。
田贵胆子都要吓破了,他身体哆嗦着,死命才镇静下来,又顺着原路,蹑手蹑
脚地隐在黑影里跑出树林,像夹尾巴狗似的跑回家去了。
王六老板正跟田贵老婆鬼混,田贵刚进院子,他一步抢出来,问道:“怎么样?
顺手不顺手?”
田贵已经神智不清了,断断续续地说:“天罗地网,天罗地网!”就跌跌撞撞
地进屋去了。
王六老板望着田贵的后影,恶狠狠地低声骂道:“妈的!(外尸内从)蛋包。”
二十四
运河滩的落雨季过去了,平原安然地度过与运河泛滥斗争的考验。
看!金色的运河滩,谷子在秋风里摇摆着凤尾似的穗儿,扑籁籁响着的鲜红的
高粱,感到疼痛似地甩掉了爬上尖端的小螃蟹;像孪生兄弟似的大玉米棒子,长在
一棵秆子上,饱满得鼓着肚的豆荚儿,躲在毛茸茸的豆叶下。
那黑绿黑绿的花生叶子,紧紧地掩藏着地底下的累累的果实;爬得满满的芝麻
荚儿,裂开了嘴儿;黄金色的向日葵,发散着浓郁的香气。
谁看见谁不眼红,谁看见谁不流涎水啊!
秋风吹来,原野上的芳香飘进村庄,送进每个门户,人们呼吸着这种香气,带
着微笑香甜地人睡了。
乡政府组织各村民兵,开始联合严密地护秋了。富贵老头不放心,夜晚他也拿
着红缨枪,到田野上巡逻。
月亮在浮云里移动.运河滩忽明忽暗,富贵老头坐在窝棚口像是瞌睡了似的.
忽然.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他睁开眼,见一个人张皇地弯腰走来,他刚要喊,
那个人摇摇手,走到近前,是麻宝山。
“大叔,让我进窝棚里去。”
麻宝山钻进窝棚深处,富贵老头听见他大口喘气,上下牙咯咯磕打着。
富贵老头往里爬爬,问道:“深更半夜,你到外边来干什么?”
麻宝山口舌不清地说:“我掰了你们社里几个老玉米,揪了几个谷穗儿,让民
兵盯上了。”富贵老头勃然变了脸,说道:“你怎么也于这个见不起人的事!”
“大叔,不是。”麻宝山赶忙解释,“我们那孩子眼下又闹着要入社了,所以
我夜晚掰几个拿回去比比。”
富贵老头骄傲地呵呵笑了,有兴致地说:“要是你的庄稼比不过社里,入社不
入社?”
“不一定。
“为什么呢?”
“我不能上了圈套……”麻宝山吞吞吐吐地说。
富贵老头气忿地喊:“你这叫什么话!”
“您听着,”麻宝山紧眨巴着眼,“社里是不是要改为三七分红?”
“谁说的?”富贵老头的心“咯噔!”一跳。
“您听着,”麻宝山说,“社里是不是要提高公积金?”
“谁说的?”
麻宝山不回答,只顾说下去:“这么七折八扣,还能落下什么?羊肉是肥,只
能闻味儿到不了嘴!”
“我问你,你这是听谁说的!”富贵老头用威吓的口气,但掩饰不了他的焦急。
“您真不知道么?”麻宝山干笑着:“入了社的人,对社外的人事事都保密。”
“我真不知道!”富贵老头急着表白。
麻宝山小声说:“根旺跟张顺他们商量好了,社务委员会不通过,就提到社员
代表大会上去,我看这是要动手整治中农了。”
富贵老头叹口气,“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你听谁说的呢?”
“田贵!”麻宝山机密地压低声音,“我跟张顺探口气,他嘴很严,可也能听
出一点儿意思。”
富贵老头颓然地垂下头,说道:“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是社里的人,我就
随大流了。”
“大叔,我走了!”麻宝山说着,掩紧怀,爬到窝棚口,朝四外望望,就急急
地走了。
夜很凉,他打着冷颤,脚步很急很碎。
“宝山哥!你站住。”
“啊!”麻宝山后脊骨嗖地一股冷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恐怖地站住了。
从茂密的防风林里,闪出春宝。
“啊!”麻宝山嘴唇麻痹了,动了动,再也说不出。
春宝笑嘻嘻地走上前来,递过几个老玉米,说道:“给你带回去比吧。”
麻宝山害怕地望着春宝,不敢接,月光下,他的脸非常苍白。
春宝温和地笑道:“你在富贵大爷窝棚里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麻宝山颤抖地伸出手,老玉米很沉,落在了地上。
“宝山哥,”春宝问道:“你在窝棚里说,好像田贵偷听了什么?”
麻宝山哺哺地说不清。
‘“宝山哥,”春宝挨近他,“在你背后跟着个人,你看见没有?”
麻宝山惊慌了,摇着头,说道:“我没看见,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人,”春宝说,“你回去吧。”
麻宝山连惊带吓,跌跌撞撞地走了。
这时,树林中,田野里,走出一伙人,很快集合一起。
“他看见了没有?”银杏急着问道。
“没有。”
“他心里有鬼,说瞎话!”虎兴喊道。
“我看这家伙深更半夜出来,一定是有人指使!”张顺就要去追。
春宝一把拉住张顺,冷静地摇摇头,说道:“麻宝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会。
他正考虑入社不入社,黑夜跑到咱地里掰几个老玉米拿回家比。坏蛋是有的,咱们
得多加注意!”
春宝他们,又分头隐蔽在田野里、树林里、坟圈里。
在清冷的初秋之夜,平原的村庄静静地沉睡着,但是有人终夜不眠,保卫着劳
动果实,保卫着一年的心血。
二十五
像是一只被烧焦尾巴的老鼠,田贵从青纱帐里钻出来。运菏高岸上的大白杨,
在夜风里像急流瀑布似的哗啦啦一阵山响,吓得田贵一个筋斗摔在了酸枣丛上,衣
裳撕扯了,脸皮刮破了,两手扎满葛针。
他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捧着胸口,害怕剧烈的心跳声音,会把他暴露
出来。半晌,并没有追赶的脚步声,他才颤抖着爬了起来,突然,在不远处,夜猫
子咯咯咯阴森地笑了,田贵吓得汗毛眼儿都张开了,尿撒在了裤裆里。
他咬了咬牙,挣扎着跑回家去了。
田贵家牲口棚里,王六老板蹲在一个角落正在吸烟,他的眼睛像鬼火似的闪着。
田贵已经不止十次地催他走了,他也害怕田贵会不顾他的威胁利诱告了密,趁着青
纱帐还没倒,他准备今晚就动身,田贵便是去踩道的。
现在,他在烦恼地沉思,他又要去流浪了,但是,哪里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呢?
昏昏沉沉的,王六老板睡着了,他的眼角挂着两颗泪,烟头落在了地上,闪着
奄奄一息的光。
这时,田贵气急败坏地跑进来,王六老板像猎狗一样机警,立刻醒了,他睁开
眼,瞪着呼哧呼哧喘气的田贵。田贵一脚踩灭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