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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凫水,可压不住大河的漩子。”
“你师爷是大磨盘,压得住大河的浪头?”喜字儿问道。
“真叫你猜中了,我师爷就叫石老磨。”
“那他儿子该叫石碾子。”
“又给你猜了个一丝不差。”
“儿子叫碾子,孙子比儿子小,就叫砘子吧!”
“喜字儿,你可真是个能掐会算的小神仙。”
“没有三分仙气,能当河神爷的玉女?”喜字儿反倒吹擂起来。
连秧儿跨前一步,说:“玉女怎能下凡,我还把你扔下河去。”
喜字儿被吓得一声鬼叫,撒腿就跑,口喊“救命呀,救命!”
“我送你回家,不扔你下河。”连秧儿追赶着说软话。
“我不回家,回家他们还得卖我!”喜字儿头也不回,飞跑不停。
这时,从一块瓜田里闪出个黑瘦男孩,给她打了个手势,她一点就透,跟着黑
瘦男孩嗞溜钻进瓜田,趴在瓜垅里。
“喜字儿,喜字儿!”瓜田外,连秧儿大喊大叫。
瓜垅里,黑瘦男孩咬着喜字儿的耳朵,说:“别吭声,他找不着。”
喜字儿也咬着黑瘦男孩的耳朵,问道:“你是谁?”
“我叫砘儿。”
“你是石老磨师爷的孙子?”
两人正低声嘀咕,突然石老磨一声怒吼:“连秧儿,你这个吃货,连个小丫头
儿都看不住。”
“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哩!她就像那花山雀儿,一不留神突地飞走没影了。”
“你这一打盹儿,丢了个媳妇。”
“这话从何说起?”
“我本打算把这个白捡的小丫头给你当童养媳的。”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有缘干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好小子,有心胸!休了樊梨花,咱们娶个穆桂英。”
砘儿悄悄扯了一下喜字儿的小红袄,问道:“你饿不饿?”
喜字儿在大河里上下翻腾数十里,肚子里的馒头燉肉早已消化一空。于是,便
跟着砘儿回家,吃了两个大菜团子,躺在葡萄架下的蒲席上就睡着了。砘儿专会献
殷勤,潘、驴、邓、小、闲只占了小字,手里挥着一把破蒲扇赶苍蝇,也能扇来几
丝风。
石老磨一步踏进柴门,见此情景,大骂道:“砘儿,你这个坏小子!原来是你
把连秧儿的童养媳拐到自家来。”
砘儿不怕挨爷爷打,却怕爷爷打喜字儿。顾不得男女有别,整个扑到喜字儿身
上,怜香惜玉视死如归,真可算得“我虽长得很丑,但是我很温柔”。
石老磨反倒噗哧一声笑了,想不到这个没有拳头大的小崽子,竟知道不顾死活
心疼一个小毛丫头儿。
老年间乡俗,大河闹水,闪出的土地,漂浮的马、羊、鸡。犬、猪……谁抢到
手,捞上劳,就归谁所有。捞上岸的女人,也是如此,喜字儿不能例外。于是,石
老磨作主,把喜字儿留给了碗儿,又觉得亏待了连秧儿,过了几年,为连秧儿找上
媳妇,才给砘儿和喜字儿回房。
连秧儿的媳妇是个旗人,自幼不缠足,脚大身子壮。娘家姓赵,排行老二,四
王子村的人就管她叫赵二大脚。赵二大脚从过门就觉得连秧儿的心不在她身上,魂
儿被狐狸精勾引走了。
这个狐狸精就是喜字儿,喜字儿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原来,女儿家一年年人大,心比人长得更快。一过十三知好歹。她见连秧儿生
得虎背熊腰,胆大包天,心细手巧;砘儿却瘦小枯干,胆小心窄,缺少男子汉大丈
夫气象,便后悔自己当年有眼无珠,错把朱砂当红土。砘儿病弱,连秧儿强壮,石
老磨教连秧儿武艺,反倒把孙子撂在一边。男子汉十五岁就算成人,十五岁的连秧
儿就能在财主家扛长工,只比领青打头少挣二成。砘儿打更要起夜三遍,连入洞房
那天晚上都没有歇班,把新媳妇晾在了炕上。石老磨觉得亏负了喜字儿,抢过砘儿
的梆子替他巡夜,喜字儿也没有尝到甜头。砘儿是个骡子男人。吃了三条驴鞭,九
条牛鞭,丸散膏丹,什锦偏方,吃了不知多少,仍然毫无分寸长进,不见动静。
连秧儿直等到喜字儿跟砘儿回房了三年之后,才跟赵二大脚成亲。
赵二大脚家是个屠户,她没有兄弟,只有姐妹,也就丫头当小子使唤。从小就
跟着他爹杀猪和劁猪,长大不但没有一点一滴一丝一毫的女儿气,而且张嘴就带脏
字儿,抬手就打架斗狠,完全像个不懂尺寸的野小子。出嫁之前,她爹说连秧儿力
气大而又有武艺,嘱咐她要出嫁从夫,逆来顺受,不可跟连秧儿逞强顶牛。她却瞪
眼冷笑道:“不见个高低上下,我给谁服过软儿?”大姐跟她悄悄咬耳朵,说洞房
之夜连秧儿跟她动手动脚,她要宽衣解带,百依百顺,她又撇嘴哼道:“我阉了他!”
洞房花烛夜本是久旱逢甘雨,小两口理当如鱼得水。赵二大脚狗屁不通,竟然
跟新郎官大打出手,可算是倒行逆施。赵二大脚力气虽大,擒猪如抓小鸡。连秧儿
却是以一顶十,双手能扳倒两头牧牛。不出三个回合,赵二大脚被打得四脚八叉动
不了窝,七天起不了炕。赵二大脚挨了这一顿暴打,好像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亲
不过父子,近不如夫妻,夫妻应该夫唱妇随,家和日子旺。赵二大脚换了一副眼光
看连秧儿,怎么看都没有一处不顺眼。连秧儿却整个相反,在他眼里,赵二大脚的
屁股上插一根尾巴,就是一头活驴,怎能不心生恶感?赵二大脚不能静坐常思己过,
反倒觉得受了委屈,三天两日大发活驴脾气,连秧儿的恶感也就冰冻三尺。
忽然一日,赵二大脚发觉,连秧儿偷看喜字儿的目光,就像野台子戏里吕布戏
貂蝉。火上浇油,翻倒醋缸,赵二大脚横冲直撞来到喜字儿家门外,大吵大闹滚车
道沟子。
砘儿忍无可忍,跳出门外挥拳就打。赵二大脚藏头裹脑躲过这一拳,哈腰一抄
砘儿的脚腕子,擒猪一般放倒地下,还踏上了一只脚。冤有头债有主,赵二大脚点
名吆喝喜字儿出来受死。喜字儿自知不是她的对手,躲在屋里哆嗦成一团,呜呜啼
哭。
赵二大脚正叫骂得十分得意,忽然连秧儿将她拦腰一抱,像把一袋谷子扛在肩
头,一边走一边打,扛回家已经打个半死。赵二大脚的泼妇骂街,把本无邪念的连
秧儿和喜字儿结成了对儿。
狗嫌儿暖窝,一天半夜醒来撒尿,看见连秧儿躺在喜字儿身边。街上,响着砘
儿的梆声,梆,梆,梆……
五
喜字儿坐了胎,赵二大脚着了急,她翻倒这缸醋,是因为不想在生儿养女上屈
居喜字儿之下。于是,她跟丈夫连秧儿吵闹,也想叫狗嫌儿给她暖窝。连秧儿心中
有鬼,怕狗嫌儿人小心眼少,一不留神走了嘴,泄露天机便会惹来一场鸡吵鹅头,
不肯答应。
狗嫌儿功成身退,就要离开喜字儿家,回到干娘鬼脸荷包身边。临别前夕,喜
字儿给他蒸馒头包饺子。吃饱喝足,回屋插门,上炕吹灯,喜字儿把狗嫌儿搂在怀
里说体己活。
“狗嫌儿,婶儿真舍不得放你走。”喜字儿把奶头送进狗嫌儿嘴里。
狗嫌儿滋滋咂咂嘬个没够,不得不喘口气才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你的奶
比我干娘的奶香。”
“那就给我当儿子吧!”
“忠臣不事二主,好马不配双鞍。”
“还烈女不嫁二夫哩!”
“你就不是忠臣,好马、烈女。”
“胡说!”
“你有了砘儿叔,还要连秧儿叔,脚踩两只船。”
“你红口白牙说瞎话,给我脑瓜顶上扣屎盆子,身上泼泔水。”
喜字儿正说得嘴硬,忽然后窗像被一阵夜风吹开,连秧儿就像一片月光飘进来,
燕子抄食,蜻蜓点水,落地无声跳上炕,躺在喜字儿和狗嫌儿身边,他们才发觉。
“你怎么还来?”喜字儿沉下脸。
“我想来就来,愿走就走。”连秧儿却喜眉笑眼。
“你有自个儿的老婆,我这儿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过河拆桥!”
“谁?”
“念完经打和尚。”
“谁?”
“酒足饭饱骂厨子。”
“谁?”
“狗嫌儿,你说是谁?”
“喜字儿婶。”
“撒谎瞒不了当方人。”连秧儿起身下炕,“狗嫌儿,跟连秧儿叔蹿房越脊回
家,吃你二大脚婶子的奶去。”
“她的奶有我喜字婶儿的香吗?”
“你喜字儿婶是两颗桃,二大脚婶子是大面瓜。”
喜字儿气冲头顶,随手抓起笤帚疙瘩,向连秧儿身上砍去,快似流星急如弹子,
却没有想到连秧儿闪身一躲,顺手牵羊把狗嫌儿抻出被窝,踹开屋门逃走。狗嫌儿
鬼叫连天,就像被饿狗叼走。
路上,撞见正在打更的砘儿,砘儿问道:“你怎么从我家绑票?”
连秧儿一点也不慌张,说:“我是请狗嫌儿给二大脚暖窝。”
“难道喜字儿挂上了驹儿?”
“你是她男人,反倒问我?”
“自从她有了狗嫌儿借蛋孵鸡,就不许我黑夜回家睡觉。”
“回家去吧!喜字儿敞开大门等你。”
砘儿把梆子夹到隔肢窝里,说:“从今晚我熬出了头,不当孤魂野鬼了。”说
罢,哼着小曲回家去。
等砘儿走远,狗嫌儿在连秧儿背上咬牙切齿地说:“连秧儿叔,你占喜字儿婶
的炕头,我告给老磨太爷,把你大解八块,扔下河里喂鱼虾。”
“狗嫌儿,你这是拎着猪头拜错了庙门。”连秧儿嘻笑道,“没有老磨太爷的
大令,我怎敢采喜字儿这朵花?”
“我告给砘儿叔。”
“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顺水人情。”连秧儿话里有话,有恃无恐。
“那……我告给谁?”狗嫌儿反倒向被告人请教。
“就是别跟你二大脚婶子说。”
“原来你也怕媳妇?”
“怕得骨酥肉麻,丢魂丧胆,就像拉了秧的黄瓜上了架的烟。”
“难道她是三头六臂,你打不过她?”
“她是酸枣树全身长满葛针。”
“我不到你家去了,谁愿意跟刺猬睡一个被窝?”
连秧儿却加快了脚步,一路飞奔到他家柴门外。一道篱墙内,月光中是一片菜
园,菜园地头有一眼土井,土井上是葫芦架,葫芦架下的阴影中哗啦哗啦水声。听
见街上有人急走,小孩哭叫,阴影中闪出一个赤身裸体。滚淌水珠儿的女人。
“连秧儿我的儿子,你把送子金童给老娘抢来啦!”赤身裸体的女人咧嘴大笑
着,张开双臂要把狗嫌儿接进怀里。
“我不跟刺猬睡觉!”狗嫌儿吓得挣扎躲闪。
赵二大脚挺着胸脯走上前来,说:“孩儿呀你摸摸,二婶这头上脚下,油光水
滑像不像一身细瓷儿?”
狗嫌儿胆怯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滑腻腻的不比喜字儿的皮肉硌手,
只是比喜字儿黑了点儿。荞麦面虽黑不牙碜,包大馅饺子更好吃。
“大脚婶,我愿跟你一个被窝儿里睡!”狗嫌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高兴地喊
道。
“好小子,算你有眼力!”赵二大脚从连秧儿身上抢过狗嫌儿,连连亲他的脸
蛋儿,“不像你连秧儿叔,家里有肉不吃,偏爱到外边啃骨头。”
“闭嘴!”连秧儿怒喝道。
狗嫌儿多嘴多舌,说:“我也是吃别人家的饭香。”
此话逗得连秧儿噗哧一笑,气全消了。
赵二大脚却不肯罢休,沉着脸说:“这个坏毛病得改,不能狗改不了吃屎。”
连秧儿听出赵二大脚话中恶意,本想破口大骂,又怕吓着狗嫌儿,咽下几大口
吐沫压下火气,鼻子里连哼几声。
狗嫌儿却有奶便是娘,含着赵二大脚的奶头呲咂咂嘬起来,痒得赵二大脚咯咯
发笑,快步如飞把狗嫌儿抱回家;连秧儿却像下汤锅的驴,一步迈不了三步,搭拉
着脑袋跟在后面。
连秧儿身强力壮,日子本该比石家好过,只因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脾气,
粗扩刚直,宁折不弯,财主怵他,船主怕他,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雇他。空有一
身气力,竟挣不出糠菜半年粮。无路可走,他便在河边做起背河生意,把过河的人
背过来送过去。顺手也打两网鱼,掏一窝螃蟹,捡半筲蛤蜊。只要能骗一骗嘴,填
鼓了肚子,天上不吃风筝,地上不吃板凳,除此以外全敢一饱口福。赵二大脚比他
更蝎虎,剜野菜,吃观音土,还能吃五毒。一条菜花蛇,抓过来持下皮,剁下蛇头
破了肚,扔在锅里放几粒盐花,开了锅捞上就吃。肥圆的刺猬,糊满了花秸泥,放
到柴禾堆里活烧,烧熟了掰泥壳也掉光了刺,露出香嫩可口的蒜瓣儿肉,十全大补,
不留恶味。
狗嫌儿被赵二大脚抱进泥棚茅舍,就觉得气味难闻,虽不是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