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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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跳窗而逃。他刚一扭头,突然一阵眼花缭乱。劈头迎面飞来一个绳套,就像哪吒投出了乾坤圈,本地人管这一招叫套白狼。黄狗杂儿慌忙抽刀乱砍,不想钻圈入套被勒死。那个投绳的人,百投百中,不差分毫,指哪儿套哪儿,正抢在黄狗杂儿的喉头下。他就像垂钓的渔翁,三把两把倒着绳子,就像渔翁抬竿收线起鱼。黄狗杂儿嘴里呜呜呀呀,双手抓挠前胸,像干锅爆鱼垂死挣扎。墙头上,投绳的人仰面朝天连声大笑,声震屋瓦,震耳欲聋。“老磨哥,松手!”汉根急叫。杜老磨松开了绳索,黄狗杂儿软囊囊倒地,七窍出血,舌吐三寸。“死了!”杜老磨从墙头跳下来,把黄狗杂儿的死尸踢了个翻身,“怎么连一只蛤蟆都比不上,蛤蟆临死还能蹦三蹦。”“杀人死罪,老磨哥你把黄狗杂儿的尸首刨坑一埋,我到口外躲一躲。”汉根脸上挤出一抹笑影,故作镇定,强装欢颜。“口外无法无天,我把罪名带到口外;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过几年换了知州县令,风声一小我就回来。”“孩他爹,我们母子跟你走!”玉人儿舍不得汉根远离久别。“口外天冷地荒,人烟稀少,我不想叫你们母子陪我吃苦!”玉人儿横下一条心,说:“天下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那你进屋收拾行李包裹。”汉根吩咐了工人儿,又催逼杜老磨,“赶紧埋了黄狗杂儿,送我们上路。”杜老磨夹着死尸,像夹一条死狗,跑向河滩。过了不到一袋烟工夫,汉根和玉人儿刚捆起两床被子,杜老磨走得快回来得更急。“兄弟,弟妹,大事不好……”杜老磨大口喘着粗气,气如阵阵热风,“我在河边……碰见一拨和尚……一拨尼姑……就把黄狗杂儿的死尸扔下了大河喂老鼋,急忙飞跑回来给弟妹报丧……”“谁死了?”汉根心怦怦乱跳。“和尚、尼姑到河西刘家……念经超度亡灵……”杜老磨喘得张大了嘴,冒着热气像死灰复燃的灶门,“刘老族长……活够阳寿……升了天。“爹!……”玉人儿昏厥,像一团芦花柳絮,被汉根紧抱怀中。七河西刘姓的老族长,不愧是安乐公刘阿斗的嫡直后人,身无一技之长,却吃了一辈子安乐茶饭,吃得脑满肠肥,肚子大得像身怀六甲。他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提刀,首户并非首富。只因他是阿斗嫡直后人中的长门,毫无争议地坐上族长宝座,支配五百亩旱涝保收的祭祖堂香火四,竟能一妻四妾,穿金戴银,食有鱼出有车。越吃越胖,越胖越吃,有车便不想走路,恨不能上茅房都以车代步。三寸膛油包住了心脏,累一点儿动个怒,更痛得心如刀割。刘姓各家,男女老少,都不敢惹他发火,只有女儿玉人儿竟不顾他死活,私奔偷嫁,丢尽了他的脸面。自从卖花老头给他报了信,说是在四王子村亲眼见过玉人儿,刘老族长恼羞成怒,心痛十八回,日夜不得安定,不吃不喝不起炕。他虽然也如乃祖阿斗,是个缺心少肺的夯货,不过他当了多年族长也算见过世面,懂得遇事三思而行,不会脑瓜子一热就冒险。死睡了三天两夜,他想出了借刀杀人之计,忙打发族人到县衙门,状告黄狗杂儿停妻再娶,逼得黄狗杂儿替他寻找女儿,免不了拳脚交加,刀枪相见,不死也伤。同时,他又买嘱那个卖花老头儿,当他的耳目,打听玉人儿落到四王子村谁家院内。今日,吃过晚饭,刘老族长喝下半斤老酒,把一大块肥得流油的酱肘子和两大盘羊肉包子送进肚里,感到胸闷气噎,心一阵比一阵疼痛得难受。坐一会儿,躺一会儿,走一会儿,都不能稍减痛苦。两个儿子吆喝长工套车,想送老爹到燃灯寺找老方丈。刘老族长儿时曾是燃灯寺的记名和尚,结婚跳墙还俗,魂儿仍留寺庙。丢了魂儿可到庙内找回。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卖花老头儿满头大汗跑来禀告,说是玉人儿千真万确嫁给了四王子村口外刘家的族长汉根,还生下了一个豹头、虎背、熊腰的大儿子。“下贱!”刘老族长双拳擂打呼吸不畅的胸脯,扯破喉咙叫喊,“乱伦……”两眼翻白,双腿乱蹬,胳膊像晒蔫的丝瓜垂落下来,怒火攻心而死。河西汉姓刘家,以大汉凤子龙孙自居,在他们眼里,河东口外刘家,不过是穿戴衣冠的猢狲。汉姓刘家的男子,娶口外刘家的姑娘,已是有辱先人。汉姓刘家的姑娘,嫁给口外刘家的男儿,那恰如人兽通奸,大逆不道了。刘老族长气死,不但他家炸了窝,整个儿河西汉刘姓家也乱了营。刘老族长的儿女不怕老爹曝尸,却为分割家产大打出手,谁都没想过料理后事。人死三魂出窍,超度亡灵至关重要。儿女不务正业,祭祖堂只得承头发丧。卖花老头儿也就被头一个雇用,到燃灯寺和水月庵请来僧尼两棚经。僧、尼带着响器,分乘两辆马车过河。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扛着黄狗杂儿死尸的杜老磨躲在路边乱草蓬蒿中,等大车过去,匆匆忙忙把黄狗杂儿的死尸扔下大河,掉头就奔汉根家跑。玉人儿从昏迷中醒来,闹着要缝孝袍,撕孝带,绷孝鞋,抱着儿子回娘家哭灵吊孝。“你先行一步打前站。”汉根妇唱夫随,“只要他们肯认我这门亲戚,我也身穿重孝,三步一个响头磕上门去。”“孩子得留下!”杜老磨沉着脸,活像青面兽,“孙尚香过江探母,张飞、赵云不许她抱走幼主爷,弟妹过河哭老爹,我也不许她带走口外刘家长门这个金童。”玉人儿识文断字,念过《列女传》,还知道班昭又叫曹大家,家不念加而念始,也就比孙尚香深明大理。杜老磨的一番话,说得她心服口服,连连点头:“我听老磨大哥的话,留下孩子子保住根,一个人过河看风向。”“弟妹,大哥给你保驾!”杜老磨粗中有细,“汉根,你带着孩子躲一躲,吉凶祸福听我回音。”他向汉根挤了挤眼,便催玉人儿动身。“老磨大哥,汉根带着孩子躲到哪儿去?”路上,玉人儿心里七上八下,走走停停问道。“观音大士家。”杜老磨嗬嗬笑道,“我这个金童贤侄,本是观音大士驾前的红孩儿,老太太疼他像亲孙子,能不佛光普照,保佑金童免遭三灾六难!”“观音大士住哪儿?”“老太太的女儿都当尼姑,天下尼姑庵她都能住。”杜老磨怕玉人儿打破砂锅问(纹)到底,甩开大步赶路急行。玉人儿跟头流星紧追慢赶,匆忙顾不得盘长问短。过了河,孝女痛哭,呼天唤地,痛不欲生,也就顾不得挂念儿子了。正是这个时刻,汉根把儿子抱到水月庵,交给了草叶尼姑,妥为保存。草叶是他的师妹,是教他武艺和带他保镖的师父的独生女,比他小六岁。他属虎,草叶属羊。属虎的命相主凶,属羊的命相受穷。汉根九岁到师父门下习武,收住拳脚,撂下刀枪,就哄三岁的师妹草叶玩。草叶六岁,师父叫他给师妹“开牙”。蚱蜢、蛐蛐、蝈蝈一类草虫,鸣叫之外还会咬架,自古便是有钱人挥金如土的一种娱乐,与斗鸡、走狗、赛马同是大赌。于是,七十二行又多了一项,教蝈蝈咬架的人被尊称开牙把式。草叶是女儿身子,男子脾气,十九岁还没有见月信,爹娘和汉根都当她是一朵谎花,本是男儿却投错了胎。出人意外没想到,汉根跟玉人拜堂成亲的花烛之夜,草叶哭得泪干淌血,自剪青丝遁入空门,到水月庵出了家。水月庵的尼姑,十之七八青春年少,剩下十之二三,也是徐娘半老。本地的财主富户,流氓地痞,贼子歹徒,常来调戏俏眉傻眼的尼姑,扰得水月庵寝食不安,鸡犬不宁。庵小香火不旺,没有几亩庙产,雇不起武林中人护院。即便护院的镖客不取分文,她们也不敢雇。镖客百分之百是男子汉,夜黑天常年厮守尼姑庵,别人不嚼舌头,自个儿抹黑跳到大河也洗不清。草叶一身武艺,落发为尼,免费护院,正是求之不得。倘若草叶不是采花淫贼的对手,还能向她的师兄呼救,那就扫除一切害虫,全无敌了。水月庵有了草叶,全庙的尼姑就像钻进了保险柜,系上了安全带。草叶黑天守夜,白天睡觉,也就顾此失彼,不能跪佛诵经。出家数年,她只会日呼一句佛号:“南无阿弥陀佛!”护院人不离庙,诵经又是怯木匠只会一句(锯),只能留守水月庵。老住持不带她到河西汉姓刘家,超度刘老族长早日升天转世,来世“千顷良田靠山河,父做高官子登科,一妻四妾常陪伴,八十多岁由性儿活。”汉根抱着儿子,来到水月庵门外,手拍着庙门的铜门环,心急叫声高:“草叶儿,草叶儿,妹子,妹子!”嗖!汉根听见一阵风声直逼脑后,心知暗器飞来。怀里抱着儿子腿重身沉,躲闪不及被暗器打中面门。啪!一股馊臭的粘液淌到嘴角,伸出舌头一舔,才尝出原来是个烂桃。“哈哈哈哈!”水月庵门楼上响起一个女人的戏耍笑声,一听就知是草叶。“师妹,佛姑!”汉根后退三步,面向门楼单腿一跪,声音呜咽。“哥哥,你这是……”草叶为了护院脸上抹着锅烟子,月光下两眼却更明亮,嘀嘀嗒嗒泪如滚豆,“哥哥,你是火烧了眉毛,还是磨扇子压住手?”“妹子,哥哥惹上塌天大祸,犯的是死罪。”汉根把儿子捧给草叶看,“我把孩子交给你存上几天。”“嫂子呢?”“回娘家给她爹尽孝。”“你猜疑她一去不回头?”“我更怕她被河西刘家千刀万剐。”“你这贪生怕死的小人,怎么不敢到河西救她的命?”“为了保住孩子,我倒剪双臂,拿自己这条命换回玉人儿。”说着,汉根把儿子放在门楼下的台阶上。三国时代,赵子龙长坂坡救驾保主,千军万马,枪林箭雨,阿斗在子龙怀中却不受惊扰,死狗般熟睡。汉根的金童跟阿斗大不相同,黑更半夜,生死关头,竟满脸憨笑,咿呀哼哈,自言自语,一声也不啼哭,整个儿是一副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汉根留下儿子,跑出五十步,回头一看,草叶开门抱起金童,连连亲吻儿子的脸蛋。跑到一百步又回过头,只听庙门哐啷一响,草叶已将儿子抱进庵里观音大士莲座下。儿子万无一失。汉根一口气跑到大河边,坐在岸边喘口气,歇歇腿,冷却滚烫的脑瓜子,然后过河认亲,或是换回玉人儿。不想打了个盹儿,刚一睁眼,满河月光中水花一翻,突然露出人头。此人抹了抹脸上水珠,左瞧右看的神色惊慌,像一条漏网之鱼。“老磨哥!”汉根跳下来。“兄弟快跑,逃命去吧!”杜老磨爬上了岸,双手拍着大腿,咧嘴痛哭,“河西刘家把玉人儿反绑在她家外院明柱上,等抓住了你,一块砍头、剜心、掏肝,祭奠刘老族长。”“我到县衙门告他们去!”汉根又气又急,磨拳擦掌冒火星,“我从小就听说县衙门偏向咱们口外人。”“县太爷就在河西刘家,还在刘老族长的灵堂吊了孝,磕了头。”杜老磨催赶着汉根,“官府靠不住,玉人儿命难保,你跟金童可不能有个山高水低,三长两短,留着青山不愁没柴。”汉根抱住岸边一棵老龙腰河柳,不愿离乡背井,远走口外。却见河西人喊马嘶,灯笼火把,县衙门马快班过河抓人来了。八不是县太爷受贿变了脸,而是他的主子西太后那拉氏玩权术变了卦。西太后那拉氏平定了长毛之乱,并没有感觉天下太平。她是咸丰皇帝的小老婆,坐着花轿从旁门搭进了后宫。咸丰是道光的儿子,道光是嘉庆的儿子,嘉庆是乾隆的儿子,算一算乾隆正是咸丰的曾祖父,也就是西太后那拉氏的曾祖公公。一日,西太后睡午觉,乾隆爷进入她的梦境。老爷子一会儿是满人穿戴,跟养心殿那幅写真画像一模一样,一会儿却又穿着谭叫天的戏装,活像甘露寺相亲的刘备。西太后是个戏迷,张大嘴瞪圆眼,想听乾隆爷开口唱一段西皮二簧,谁知老爷子阴沉着脸,怒骂道:“只知玩得心跳,过把瘾就死;却眼看大厦将倾,不思治国之道。”吓得西太后滚下御床,跪求老爷子指点迷津。乾隆爷金口玉言,只留下两个字:“学我。”便拂袖而去。西太后惊醒,全身汗透,心跳到嗓子眼儿,不咬住牙关便蹦到地上变成蛤蟆。她定了定神儿,喝了两碗冰镇果子露,又沐浴熏香,穿上全套朝服,前呼后拥来到养心殿,给乾隆爷每幅遗像都焚香礼拜,又在养心殿里的乾隆爷软榻上闭目沉思。只觉华盖罩顶,如坐春风,似有所悟,急回寝宫。乾隆的爹雍正,大兴文字之狱,株连六亲九族,杀人如草不闻声。乾隆即位,注重怀柔,亲自制造奇闻,说自己是汉昭烈帝刘备转世。民间传说他是热河承德汉人李姓女子所生,他也默认而不追究。为了坐实这个荒诞不经的传奇,他又钦封御赐关云长为武胜帝君,尊为武圣,比孔圣人还高一等。孔圣人不过是个文宣王,王小于帝。乾隆还敕令省、府、州、县、村都要修建关圣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