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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王昭君(高阳)-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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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衡之这个人,心很黑,死要红包。”

“这。我爹已经替我准备了,是十两银子的见面礼。”

“你送十两,我也送十两。还有,”林采问道:“照料我们起居的傅婆婆,也该给个红包。你看送多少?”

“至少也得五两吧?”

“好!我去通知韩文、赵美,大家送一样的数目。”

林采一走,傅婆婆正好也来了。名为“婆婆”,实在是个中年妇人,肥大白胖,风韵犹存,只是举止言语,装成老祖母的样子,所以成了“傅婆婆”。

傅婆婆是掖庭中许多女执事之一。掖庭的房舍,千篇一律,一排一排,鳞次栉比。每一排中间是一条南北向的甬道,称为“永巷”。东掖庭共有四十二条永巷。便有四十二个像傅婆婆这样的女执事。她们的身分不上不下,类似大户人家的“管家婆”,权威要看主人信任的程度而定。傅婆婆很能干,一直都受掖庭令的看重,所以在东掖庭中,是个有头有脸的女执事。

她的能干,当然包括知人之明在内。第一眼看到昭君,便知她在掖庭。不过如逆旅的过客。因而特献殷勤,来看看有什么可以争取昭君好感的机会。

傅婆婆问长问短。殷勤得很。却又不是没话找话瞎敷衍。

所问的话。不是人家担心的,便是人家有兴趣的。在昭君看,世上从未有像傅婆婆这样善体人情的人,因而一下子就全心倾服了。

看看敷衍得够了,傅婆婆起身说道:“王姑娘,我就住在北头小屋。不拘时候,有事尽管招呼我,不要怕不好意思,脸皮薄,自己吃亏。”

不说她自己愿意日夜照料。却提出忠告,说“脸皮薄,自己吃亏”。这话在昭君听来,亲切无比,不由得便说:“傅婆婆,你请慢走!”她把本预备等林采来,一起交出去的红包取了出来,递到傅婆婆手上,“这十两银子,烦你送给史长官。”

傅婆婆想了一下说:“好!先存在我这里。等多几个人托我,一起送上去。”

“对了!托付了你,了我一件事。这五两银子,送你买件袄穿!”

“这可是受之有愧了!我如果不收,你心里一定咕噜。以为我嫌少。”傅婆婆很恳切地说:“说实话,王姑娘,我指望你的,不是这么五两银子。这话——暂时也不必说它!反正我领你的盛情就是。”

傅婆婆倒真的是一片好心,巴望昭君即日就能上承恩宠,很想替她在史衡之面前,重托一托。但初想如此,再想不妥,这个新任的掖庭令,疑心病特重,必以为自己是受了昭君的多大的好处,所以力荐,那就弄巧成拙了。

不过,她本心也真的喜爱昭君,入晚无事,又来探望。对灯独坐,乡思飞越的昭君,遣愁无计。当然也欢迎有这样一个人来闲谈破闷,所以急忙起身让坐,态度上表现得很热烈。

“一个人在想家?”

昭君笑了,然后点点头问:“傅婆婆怎么知道?”

“这我看得多了。我也不来劝你,劝亦无用,过些日子,自然而然就好了。”

“但愿‘这些日子’快快过去。”

“别人不敢说,像你,这不过短短的几天。”傅婆婆说:“一出了头。花团锦簇的日子,即使想家也不要紧!”

“怎么呢?”

“那时候,你要——”傅婆婆突然问说:“王姑娘,府上还有那些人?”

“爹、娘,两个哥哥!”

“都好福气。”傅婆婆脱口称赞。

这意思是说。父母两兄都可因她的承宠而贵盛。果能如此,自然得极大的安慰。昭君不由得绽开了笑容。

“唉!”傅婆婆突然叹口气,“今天我才懂了。”

昭君愕然,“傅婆婆,”她问:“何故忽发感慨?”

“今天我才懂了,说什么美人一笑,能够忘忧。果然有这样的事。”

原来是极大的恭维!昭君又笑了:“谢谢你,傅婆婆!”

“好了!我该走了,在你这里,越谈越不想走,明天还有好多事呢!”

就因为傅婆婆来闲谈了这片刻。激起昭君无限憧憬,很容易掩没了乡愁,熄灯归寝,居然一夜安眠。

御苑秋光,大有可观。丹枫黄菊,疏柳高槐,说不尽的杰阁嵯峨,曲径通幽。所苦的是过于辽阔,从一早逛到近午,只不过经历了三分之一。韩文比较纤弱,首先告饶了。

“三位姊姊,歇一歇吧!”

“喏,”,昭君指着前面说:“那面有个亭子。”

是一座石亭,建在鱼池东岸,昭君领头到了那里。却还余勇可贾,只在亭子外面,用根竹枝摆弄水面,不时有受惊的五色鲤鱼跃出水面。金鳞映日,一现即没。

“昭君,”林采在喊:“请过来,我们有话说。”

昭君丢下竹枝,回到亭中。先开口的却是韩文,“昭君姊姊,”她说:“我有个提议。我们四个,千里迢迢到了这里,深宫寂寞,举目无亲,不如结为异姓姊妹,彼此也有个照应。她们两位都同意了,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赞成,我赞成!”昭君笑逐颜开地,“这可是太有趣了。”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们先来叙一叙长幼。”韩文自陈:“我今年十八。”

“我也是十八。”昭君说。

“巧了!已经三个十八了!”林采问赵美:“你呢?”

“十七。”

“那你最小。”韩文笑道:“未有大姊,先有小妹。”

“大姊恐怕是我了。”林采说:“我的生日大,是人日。”

“人日是正月初七。”韩文说:“我是重阳生日。”

“次序都定了。”昭君指着林采说:“大姊!”然后手指自己,“我与百花同日生,二月十二,居次。”

于是赵美起身,盈盈下拜:“大姊、二姊、三姊,小妹拜见。”

“小妹,慢慢!”林采以大姊的身分阻拦,“称呼虽定了,总还得在神前盟个誓,结义是件很郑重的事。”

这却是个难题,宫中何来神祠?面面相觑,都有些发楞。

毕竟还是昭君有主意:“大姊,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千金一诺,生死以之,原不在表面仪文。”她指亭外挺立的苍松说:“三位姊妹看那株老松,经年长青,就如我们姊妹四个的情谊,始终不改。不如撮土为香,各表心期,就请‘十八公’作我们异姓姊妹,祸福同当的一个见证。”

话还未毕,其余三姊妹已纷纷抚掌称善。于是由林采领头,出了亭子,对着那株夭矫的老松,面北依序排成一排,便待下拜。

“二妹,”林采说道:“索性再费你的心,拟几句盟话,等大家祝祷时,念一念。”

“大姊吩咐,勉力从命,只怕词不达意。”

“原是一片心。”韩接口说道:“二姊只把我们大家的诚意,代为祝告上苍就可以了。”

昭君点点头,打了个腹稿。等四姊妹一起跪下,依序自己报名以后,朗朗念道:“少同乡里,长入深宫;愿结姊妹,言出由衷;自今以后,祸福相共;若违盟誓,不得善终!”

念罢,四人一起顿首。然后到亭子里,又按长幼分别行礼。林采少不得还有几句勉励的话,她说一句,大家应一句。

各人都觉得就此片刻之间,对另外三人平添了好些关切之情。

入夜,傅婆婆来访昭君,见林采、韩文、赵美都在,便即笑道:“恭喜,恭喜!听说你们四位结拜成姊妹,那位是大姊啊?”

“你看呢?”赵美反问。

傅婆婆一个个看过来,指着林采说:“想来林姑娘居长!”

大家都笑了。笑停了,林采问道:“傅婆婆,你看我像做大姊的样子?”

“像!像!”傅婆婆灵机一动,有件事正愁无法向昭君启齿,难得她有个“大姊”,便即说道:“林姑娘,既然你是大姊,我有件事想私下跟你谈一谈。”

听她话中有“私下”二字,林采便点点头,向傅婆婆使个眼色,领她到自己屋中去谈。

“林姑娘,有件事,我很为难,只好跟你商量。”

“好,你说!”

“掖庭令史长官看中了昭君姑娘那双玉镯,叫我来要,我实在说不出口。林姑娘,”傅婆婆央求着:“这件事拜托了你,行不行?”

林采颇感意外,沉吟了一会答说:“行是行,不过人家肯不肯可不敢说。”

“最好、最好昭君姑娘肯答应。”

“我且跟她谈了再说,”“那,”傅婆婆歉然地说:“史长官等着回话,能不能麻烦林姑娘就去一趟?我在外面等信。”

林采点点头,掉身而去。一路走,一路思索,重回昭君屋里。三个妹妹一齐望着她,眼中都是询问的神色。

林采立即有所警觉,自己做大姊的应该开诚布公,爽朗坦率。如今虽是昭君个人的事,都无须私下谈论,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她说:“二妹,傅婆婆来说,掖庭令史长官很中意你腕上的那只镯子,希望你能割爱。”

昭君还未回答,性情爽直的韩文先就骂了:“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轻点、轻点!”林采急忙喝阻。接着又向昭君说道:“二妹,这只玉镯很珍贵,不过,总是身外之物,不如就割爱了吧!我想,你将来不知道会有多少珍贵首饰。”

“是啊!”赵美接口:“二姊,你就慷慨点儿吧!”

“大姊、四妹,”昭君立即回答:“我不是小气的人,不过,要我别样首饰,可以奉送。这只玉镯,实有不便,一则是家传之物,二则家母再三嘱咐,见了这只镯子,如同见她老人家的面。大家请想,这,我怎么能割得下这份爱?”

“原来有这些道理在内,”林采立即改变了态度,毫无犹豫地说:“那自然要保留。”

赵美为人懦弱怕事,怯怯地说:“找样别的东西送他吧!”

“好!”昭君慨然答应:“我来找。”

“现成就有。”赵美指着昭君腰带上的玉佩说:“这块玉也不坏,送他也不算薄了。”

“那怎么行!”韩文表示反对,“环佩随身之物,怎么可以随便送给臭男人?”

“那,”赵美问:“怎么办呢?公然拒绝不大好吧?”

“不如再送他十两银子算了。”

“大姊,”昭君取决于林采:“你看呢!”

“也只好这样了。”

于是昭君又包了十两银子,托林采交给傅婆婆。转送史衡之。

林采携着银子走出门外,便是一条长长的永巷。所谓“穿堂风”格外厉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过头脑却反清醒了,心想:昭君腕上的那只镯子,是上好的绿玉,通体晶莹,十分珍贵。史衡之祈求是如此之奢,十两银子怎么搪塞得过去?

这样想着,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但不容她多作考虑,傅婆婆已经迎了上来,只能陪着先回自己屋中再说。

“不成功?”傅婆婆看着她的脸色问。

“是的!”林采答说:“人家有人家的难处。”

听完林采所转述的,昭君不能割爱的缘故,傅婆婆亦觉得不便强人所难。不过,她与林采的想法相同,认为十两银子搪塞不过去。

“林姑娘。”她说:“我倒不是怕在史长官面前不好交差,我是为昭君设想。来日方长,不要一上来就得罪了长官。”

“我也是这个意思,如今只有另想办法。”林采想了一下说:“我倒有两样首饰,替她送了吧!”

林采开箱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看,里面一支“金步摇”,一双碧玉耳环。玉色比昭君的镯子淡得多,又是小件,价值当然无法相提并论,但亦算是珍饰了。

“林姑娘,你这又何必?替人家送了,你自己戴什么?”

“那就不管它了!谁叫我是大姊呢?”

“林姑娘,你倒真够义气。”傅婆婆想了一下说:“好吧!

等有机会我告诉昭君,好让她将来补报你。”

“不必,不必!傅婆婆,”林采乱摇着手,“多谢你的好意,说穿了就不值钱了!还有句话,在史长官面前,千万不能说破,这两样东西是我的。”

“我懂,你不必管,我不会鲁莽的。”

说完,傅婆婆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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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史衡之的脸色很不好看。望着案上的两样首饰,十两银子,几次想说一句:“拿走!

谁稀罕她这些东西。”但终于忍住了。

忍耐的原因,只有一个:不敢过分得罪昭君。若是退了回去,未免太不给面子。此时虽可使昭君有所畏惧,甚至还会将玉镯割爱,可是她心里一定记恨着!一旦承恩得宠,在枕边告上一状,那时只怕有人头落地!

“长官!”傅婆婆劝说:“昭君倒不是小气的人,实在——”“别说了!”史衡之挥一挥手,“我是看你的份上,不然我就要扔出去了!罢,罢《易》中提出与汉儒象数学相反的义理之学。主张名教出于自,她不痛快,我就有让她不痛快的时候,这十两银子,你拿去花吧!”

“效劳不周,不敢领长官的赏。”

不愿领赏,就该告辞,却又不走。史衡之不免奇怪,定睛看时,她脸上是有话想说的神气,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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