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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王昭君(高阳)-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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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决定亲自调查这件画像与本人何以不符的怪事,而且采取了最直接的办法,召毛延寿来当面询问。

在皇帝不曾下令召见以前,毛延寿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那是杨必显打听来的消息,呼韩邪求婚,皇帝封王昭君为宁胡长公主,遣嫁塞外。照他的看法,昭君如果始终没有出现在皇帝面前的机会,真相可望不致败露,否则,皇帝一定会追究,毛延寿欺罔之罪,铁证如山,性命岂能复保?

这是人人明白的道理,毛延寿身当其事,更识得其中的轻重,不过,他不相信世间有骗不过的事,最要紧的是不能慌张。本着这个想法,动足脑筋去思考,终于有了化险为夷的把握。

“你不必替为师的担心!”他对杨必显说:“今日之事,早在估计之中,亦早筹好了解救之计。如今就怕你沉不住气,本来无事,反倒惹出些意外的麻烦。徒儿,你最好把这件事忘掉,就当从未有过一样。倘有人问起,你答他三个字:不知道!”

杨必显听师父说得这么轻松,大为宽慰,“师父,别的不行,装糊涂我会。”他说:

“你老放心好了。”

他倒是放心了,毛延寿何能放心得下?口问心,心问口,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商量,将皇帝可能会问到的话,自己如何回奏,以及回奏之时所应有的神态,真是揣摩得到家了。

因此,当他奉召进见时,态度出奇地冷静,与皇帝的震怒,恰成对照,使得周祥亦为之困惑,不知道他何所恃而敢于如此不在乎?

“毛延寿,你好大胆!”皇帝指着昭君的画像说:“我问你,你为什么把王昭君画得这么丑?”

“回奏皇上,”毛延寿从容答道:“臣将王昭君画得这么丑,臣心里亦很难过。不过,出于爱君之心,不得不然。”

皇帝不止于诧异,真是骇然,“还说是爱君之心?”他厉声质问:“你还敢当面撒谎?”

“臣的忠心,可质鬼神。”毛延寿神色不动地回答:“王昭君天香国色,盖世无双。

臣如果照实画像,进呈以后,王昭君必蒙宠幸。那时候,”他突然现出痛心的神色:“臣不忍再说下去了!”

皇帝有些明白了,神情也缓和了,“你是说,因为她有一粒淫痣?”他问。

“淫痣犹在其次。”毛延寿指着自己的右眼角说:“最要命的是这里有粒白虎痣。”

“我仔细看了。”皇帝疑疑惑惑地说:“王昭君脸上,并没有痣啊!”

“不是没有,是皇上未曾看出来。”

“没有看出来?”皇帝尽力回忆——昭君的容貌,已像烙印般刻在他的心版上,纤细靡遗,怎么样也看不出来她右眼角上有一粒痣。

“皇目明鉴!”毛延寿另有解释:“王昭君既然长了这两粒大凶之痣,当然会想法子消掉。她消痣的手法很高明,可是瞒不过臣的眼睛。”

“你是说,我的眼力不如你?”

“皇上以此相责,臣不胜惶恐!”毛延寿急忙伏地作出请罪的样子,“皇上君临天下,役使群臣百工,俾各尽其所长。

臣供奉丹青,奉诏画像,阅人已多,倘非格外细心,洞察入微,何以上答报恩?”

“你不必多作辩解,我明白了!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我并没有一定要在眼力上胜过你的意思。”

“皇上圣明!知臣有尺寸之长。藏私不言,敷衍塞责,自觉寸衷难安。”

“你很忠心。不过,”皇帝不放心地再问一句:“你会不会看走眼呢?”

“不会!请皇上召王昭君复验。”

“当然!我是要复验。你下去吧!”

听完昭君自叙的身世,皇帝讶异不止。世间之事,巧得不可思议。从小生长在胡地的昭君,居然又要远嫁胡地!莫非真个命中注定,要作胡妇?

不!他断然地在心里说:事情犹可挽回。不过首先要澄清的是那两粒凶痣。

“你看过毛延寿替你画过的像没有?”

这一问恰恰投昭君之所愿,整个谜围快要解开了!内心有着无可言喻的激动。不过,她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警告自己,不可失了常度。因而,定一定神答说:“毛延寿画的像,臣妹见过。进呈皇上的,是不是臣妹所见的像,可就不知道了。”

“原来有两张!”皇帝很注意地说。

“也不一定——”“昭君,”皇帝抢着问道:“你所见的那张,画得如何?”

“大致不差,或许过分渲染了些。”

“何谓过分渲染?”

“是,”昭君矜持地说:“是图像美于人。”

“图像美于人?”皇帝越发骇然:“然则又何以变了呢?周祥取图像来!”

取图像一看,昭君顿时色变。无限委屈与气愤一齐显现在脸上。最后,双目一闭,却仍未能包住两滴晶莹的眼泪。

看这模样,皇帝便知大有蹊跷。正将动问时,周祥来报:“秭妇女子林采、韩文、赵美宣到,候旨取进止。”

“不用了!让她们回去吧。”

原来皇帝的意思,是宣召这三人来作个昭君有痣无痣的见证。如今看来,此举自是多余。不过昭君却不肯错过这个机会——为自己作个确切的证明,犹为次要,最难得的是,三姊妹有见驾的机会,便有蒙宠的可能,何可轻易忽略。

“启奏皇上,还是让昭君的同乡姊妹,来辨个分明的好。”

“何须再辨?不必了!”

“请皇上恕昭君私心,藉此亦得与姊妹会晤。”

“原来你想看看她们?那好!让她们进来吧!”

宣召入殿,由林采领头报名行了面君的大礼,又要参见长公主。昭君逊席相避,但以礼制所关,毕竟向空的席位拜过,皇帝方始开口:“你们都抬起头来。”

逐一细看,林采端庄,韩文清丽、赵美娇憨。若以三等九品的分法,这三人在掖庭女子中,不是上中,也算中等之材。可是皇帝一看到昭君,便觉得此三人不过庸脂俗粉,不屑一顾了。

“你们都是长公主一县之人?”

“是!”林采回答。

“以前可相熟?”

“以前只知名字,不曾见过。”

“进宫以后,可常在一起?”

“是!”林采答说:“无日不见。”

“一天要见好几次。”韩文接了一句口。

“你们感情很好?”

“是!”昭君答说:“回皇上的话,昭君与她们三人是异姓姊妹。”

“原来你们结义了,”皇帝信口问道:“你们可见过长公主脸上长过什么痣?”

“从未见过。”

林采的话刚完,韩文便即说道:“长公主脸上有痣。”

两人的话不同,连昭君都吃一惊。赵美一急,忘却礼节,大声说道:“三姊,你说瞎话!”

那种忘其所以的神态,惹得皇帝倒笑了,“韩文,”他问:“你说,长公主脸上哪里有痣?”

“右眉心之中。”

听这一说,昭君释然了。微微笑着,自是默认的表示。

“真的吗?”皇帝凝视着昭君的脸:“怎么看不见?”

“细看就看见了。”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也就无须再对昭君的三姊妹作任何询问了。皇帝吩咐,各赐彩锦一端,钗环一副,遣走了林、韩、赵三人。

“妹妹——”“启奏皇上,”昭君急忙抢着说:“蓬门女子,滥窃名器,已觉逾分,实在不敢再当皇上这样的称呼,请唤贱名。”

“不!我还是叫你妹妹,”皇帝紧接着说:“韩文说你右眉心中有一粒痣,怎么我看不见?”

“极小的一粒痣,不易察觉。”

“那么韩文是怎么发现的呢?”

“是秋灯夜雨,同席而眠,相距不过数寸,所以看得真切。”

“等我看一看,不知妹妹这粒痣,主何吉凶?”

听得这一说,昭君便将脸扬了起来,迎着光亮。皇帝走近了细看,果然在右眉心中,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隐在她那根根见肉,偃伏整齐的眉毛之中。

“这有个名目,妹妹你可知道?”

“昭君愚昧,请皇上赐示。”

“叫做‘碧草丹珠’。”

昭君只听母亲说过,这粒痣名为“草里藏珠”,主生贵子,却不曾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名目,不由得笑道:“想来是皇上自己想出来的。”

“对!你觉得这个名目如何?”说着,便伸手来抚摸昭君的右眉。

守礼谨严的处子,对男人的这种动作最警敏不过。很快地往后一缩,皇帝那双手悬在半空里有些放不下来了。

昭君倒觉得抱歉,也有些惶恐,然而无可解释。只能将头低了下去,轻声说道:“皇上如果别无垂询,昭君告退。”

“不忙,不忙!”皇帝的声音中毫无不快的意味:“你坐下来,我还有话说。”

“毛延寿可曾向你索贿?”

昭君觉得不必为毛延寿隐瞒,而且也是瞒不住的事。不过,这一下可能会牵连傅婆婆,可觉于心不忍,因而迟疑着不知何以为答。

“想来是他索贿,你没有理他,所以故意陷害?”

“也不能说是索贿,只是有那么一点暗示的意思而已。”

“呃,他是找史衡之来跟你开口的?”

“不是!”昭君不愿牵涉到任何人。想了一下说:“是他自己暗示昭君的。”

“他怎么说法?”

“他在画像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老夫画人先画鼻,皇上看人先看图。’昭君没有理他。图画成了也没有故意使坏的样子。到后来,有人告诉昭君,必得给毛延寿送一份重礼,否则,他当众画的是一幅图,送呈御前的,又是另一幅。”

“啊,啊!”皇帝突然想起,毛延寿所画的图都很动人,及至召来一看,亦不过尔尔。如今才知道,那些人都是送了重贿的!

不过,以媸为妍,犹有可恕。像昭君这种罕见的国色,意忍心画成那个样子,绝无可恕!转念到此,怒不可遏。连与昭君从容共话的乐趣都不顾了!

“你先回宫。”皇帝的声音已相当激动了:“我立刻要抓毛延寿来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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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中书令石显,奉到严旨,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去逮捕毛延寿。哪知道去得太晚了,毛延寿早就举家逃匿,只抓到替他看家的杨必显。

“说!”石显就在毛家审问杨必显,“毛延寿逃到哪里去了?”

“小的实在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替他看家?”

“小的师父只说,皇上怕要杀他,要去避避风头。小的问他避到哪里,他说,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只关照小的,好好替他看家。”

“你既然知道皇上要杀他,居然还敢替他看家,莫非你真有代师服罪的义气?”

这一说,将杨必显的脸都吓黄了,“大人,大人,”他极口喊道:“小的哪里有这个胆子。他是师父,小的不能不听他的。小的还问他,如果皇上宣召怎么办?他说,就回答不知去向好了!”

“你还敢替毛贼隐瞒?替我打!”石显喝道:“着实打!”

一顿皮鞭打得杨必显死去活来,只是一面哭,一面喊,说是实在不知道,打死他也没有用。

见此光景,料想是真的不知道。下令停鞭再问:“毛贼走的时候,可曾带行李?”

“带了他的钱财,还有一幅画?”

“一幅画?”石显问道“是什么画?”

“王昭君的像。”杨必显说:“本来已经毁掉了,又把它找出来随身带着。”

石显听不懂他的话,于是要杨必显解释,如何在掖庭画像的那天,深夜等王昭君来送红包,而竟音信杳然。毛延寿一怒之下,将原来画得极美的王昭君图像废弃,另画一幅进呈。就是现在皇帝所见的,而这张废弃在屋角的图,昨夜毛延寿临走之前,特意找了出来,随身带走了。

显然的,这张已废之图,对毛延寿还有很大的用处,能把这个用处找出来,也许就能找到毛延寿的踪迹。石显恍然如有所悟,但一时无暇细思,还得从杨必显口中,多了解一点情况。

“我再问你,他的家属是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一大早。”杨必显说:“不过小的没有看见。小的折腾了大半夜,那时候睡着了,等醒过来,看到师父给我留下一道简,把我师娘、小师弟全带走了。”

“简呢?”

“在这里,”杨必显从怀中掏出一方木简,双手拜上,“请大人过目。”

接过来一看,简上写的是:“字付必显吾弟:愚师将遭不白之冤,命危旦夕,不得不携卷亡命,后会有期,千万保重!”

不说隐匿而说“亡命”,看来是要逃出京师,石显没功夫再问,吩咐将杨必显送到廷尉衙门收押。随即打道回府,又找到校尉,当面下令,长安各城门务须严密盘查,防备毛延寿潜逃。同时又通知掌管京畿治安的执金吾,设法搜捕毛延寿。

两天过去了,毛延寿尚未就逮。皇帝一见面就查问,石显既不能推诿,又无法交代,伤透了脑筋。

到得第三天上午,呼韩邪派人到中书府来说有紧要公务,派遣专差回国,要讨一道关符。石显已经允许了,灵机一动,关照石敢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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