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散文集-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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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
不得了了!已经打破了记录,今已超出了十页稿纸。我感到了大欢喜。但,正在我(写)这信,外边是大风雨,电灯已经忽明忽暗了几次。我来了一个奇怪的幻想,是不是会地震呢?三万字已经有了二十六页了。不会震掉吧!这真是幼稚的思想。但,说真话,心上总有点不平静,也许是因为“你”不在旁边?
电灯又灭了一次。外面的雷声好象劈裂着什么似的!……
我立刻想起了一个新的题材。
从前我对着这雷声,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不然了,它们都会随时波动着我的灵魂。
灵魂太细微的人同时也一定渺小,所以我并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宽宏的!……
我的表已经十点一刻了,不知你那里是不是也有大风雨?
电灯又灭了一次。
只得问一声晚安放下笔了。
吟卅一日夜。八月
第十信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2日发)
均:
这样剧烈的肚痛,三年前有过,可是今天又来了这么一次,从早十点痛到两点。虽然是四个钟头,全身就发抖了。洛定片,不好用,吃了四片毫没有用。
稿子到了四十页,现在只得停下,若不然,今天就是五十页,现在也许因为一心一意的缘故,创作得很快,有趣味。
每天我总是十二点或一点睡觉,出息得很,小海豹也不是小海豹了,非常精神,早睡,睡不着反而乱想一些更不好。不用说,早晨起得还是早的。肚子还是痛,我就在这机会上给你写信。或者凡拉蒙吃下去会好一点,但,这回没有人给买了。
这稿既然长,抄起来一定错字不少,这回得特别加小心。
不多写了。我给你写的信也太多。
祝好。
肚子好了。二日五时。吟九月二日
第十一信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4日发)
三郎:
五十一页就算完了。自己觉得写得不错,所以很高兴。孟写信来说:“可不要和《作家》疏远啊!”这回大概不会说了。
你怎么总也不写信呢?我写五次你才写一次。
肚痛好了。发烧还是发。
我自己觉得满足,一个半月的工夫写了三万字。
补习学校还没有开学。这里又热了几天。今天很凉爽。一开学,我就要上学的,生活太单纯,与精神方面不很好。
昨天我出去,看到一个穿中国衣裳的中国女人,在街上喊住了一个气(汽)车,她拿了一个纸条给了车夫,但没拉她。街上的人都看着她笑,她也一定和我似的是个新飞来的鸟。
到现在,我自己没坐过任何一种车子,走也只走过神保町。
冰淇淋吃得顶少,因为不愿意吃。西瓜还吃,也不如你吃得多。也是不愿意吃。影戏一共看过三次。任何公园没有去过。一天廿四小时三顿饭,一觉,除此即是在椅子上坐着。
但也快活。
祝好。
吟九.四.
第十二信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6日发,9月13日收到)
均:
你总是用那样使我有点感动的称呼叫着我。
但我不是迟疑,我不回去的,既然来了,并且来的时候是打算住到一年,现在还是照着作,学校开学,我就要上学的。
但身体不大好,将来或者治一治。那天的肚痛,到现在还不大好。你是很健康的了,多么黑!好象个体育棒子。不然也象一匹小马!你健壮我是第一高兴的。
黎的刊物怎么样?没有人告诉我。
黄来信说《十年》一册也要写稿,说你答应了吗?但那东西是个什么呢?
上海那三个孩子怎么样?
你没有请王关石吃一顿饭?
我想起王关石,我就想起你打他的那块石头!袁泰见过?
还有那个张?
唐诗我是要看的,快请寄来!精神上的粮食太缺乏!所以也会有病!
不多写了!明年见吧!
莹九月六
第十三信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9日发,9月15日收到)
三郎:
稿子既已交出,这两天没有事做,所以做了一张小手帕,送给你吧!
《八》既已五版,但没有印花的。销路总算不错。现在你在写什么?
劳山我也不想去,不过开个玩笑就是了,吓你一跳。我腿细不细的,你也就不用骂!
临别时,我不让你写信,是指的罗哩罗嗦的信。
黄来信,说有书寄来,但等了三天,还不到。《江上》也有,《商市街》也有,还有《译文》之类。我是渴想着书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既不烧饭,又不谈天,所以一休息下来就觉得天长得很。你靠着电柱读的是什么书呢?普通一类,都可以寄来的,并不用挂号,太费钱,丢是不常丢的。唐诗也快寄来,读读何妨?我就是怎样一个庄严的人,也不至于每天每月庄严到底呀?尤其是诗,读一读就象唱歌似的,情感方面也愉乐一下,不然,这不和白痴过的生活一样吗?写当然我是写的,但一个人若让他一点点也不间断下来,总是想和写,我想是办不到,用功是该用功的,但也要有一点娱乐,不然就象住姑子庵了,所以说来说去,唐诗还是快点寄来。
胃还是坏,程度又好象深了一些,饮食我是非(常)注意,但还不好,总是一天要痛几回。可是回去,我是不回去,来一次不容易,一定要把日文学到可以看书的时候,才回去,这里书真是多得很,住上一年,不用功也差不了。黄来信,说你十月底回上海,那末北平不去了吗?
祝好!
莹九月九日
东亚补习学校,昨天我又跑去看了一次,但看不懂,那招生的广告我到底不知道是招的什么生,过两天再去看。
第十四信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10日发,9月15日收到)
三郎:
我也给你画张图看看,但这是全屋的半面。我的全屋就是六张席子。你的那图,别的我倒没有什么,只是那两个小西瓜,非常可爱,你怎么也把它们两个画上了呢?假如有我,我就不是把它吃掉了吗?
尽胡说,修炼什么?没有什么好修炼的。一年之后,才可看书。
今天早晨,发了一信,但不到下午就有书来,也有信来。
唐诗,读两首也倒觉不出什么好,别的夜来读。
如若在日本住上一年,我想一定没什么长进,死水似的过一年。我也许过不到一年或几个月就不在这里了。
日文我是不大喜欢学,想学俄文,但日语是要学的。
以上是昨天写的。
今天我去交了学费,买了书,十四号上课,十二点四十分起,四个钟头止,多是相当多,课本就有五六本。全是中国人,那个学校就是给中国人预备的。可不知珂来了没有?
三个月连书在一起二十一二块钱,本来五号就开课了,但我是错过了的。
现在我打算给奇她们写信,所以不多写了。
祝好。
吟九月十日
第十五信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12日发,9月16日收到)
均:
今晨刑事来过,使我上了一点火,喉咙很痛,麻烦得很,因此我不知住到什么时候就要走的。情感方面很不痛快,又非到我的房间不可,说东说西的。早晨本来我没有起来,房东说要谈就在下面谈吧,但不肯,非到我的房间不可,不知以后还来不来?若再来,我就要走。
华同住的朋友,要到市外去住了,从此连一个认识人也没有。我想这也倒不要紧,我好久未创作,但,又因此不安起来,使我对这个地方的厌倦更加上厌倦。
他妈的,这年头……
我主要的目的是创作,妨害——它是不行的。
本来我很高兴,后天就去上课,但今天这种感觉,使我的心情特别坏。忍耐一个时期再看吧!但青岛我不去,不必等我,你要走尽管走。
他寄来的书,通通读完了。
他妈的,混帐王八蛋。
祝好。
吟九月十二日
均:
刚才写的信,忘记告诉你了,你给奇写信,告诉她,不要把信寄给我。你转好了。
你的信封面也不要写地址。
第十六信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14日发,9月21日到)
均:
你的照片象个小偷。你的信也是两封一齐到。(七日九日两封)
你开口就说我混帐东西,好,你真不佩服我?十天写了五十七页稿纸。
你既然不再北去,那也很好,一个人本来也没有更多的趣味,牛奶我没有吃,力弗肝也没有买,因为不知道外国名字,又不知道卖西洋药的药房,这里对于西洋货排斥得很,不容易买到。肚子痛打止痛针也是不行,一句话不会说,并且这里的医生要钱很多。我想买一瓶凡拉蒙预备着下次肚痛,但不知到那里去买?想问问是无人可问的。
秋天的衣裳,没有买,这里的天气还一点用不着。
我临走时说要给你买一件皮外套的,回上海后,你就要替我买给你自己。四十元左右。我的一些零碎的收入,不要他们寄来,直接你去取好了。
心情又闹坏了,睡觉也不好起来,想来想去。他妈的,再来麻烦,我可就不受了。
我给萧乾的文章,黄也一并交给黎了,你将来见到萧时,说一声对不住。
关于信封,你就一连串写下来好了,不必加点号。
荣子九月十四日
第十七信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17日发,9月21日到)
均:
近来我的身体很不健康,我想你也晓得,说不定哪天就要回去的,所以暂且不要有来信。
房东既不会讲话,丢掉了不大好。我是时时给你写信的。
我还很爱这里,假若可能我还要住到一年。
你若来信,报报平安也未曾(尝)不可。
小鹅九月十七日
第十八信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19日发,9月26日到)
均:
前一封信,我怕你不懂,健康二字非作本意来解。
学校我每天去上课,现在我一面喝牛奶一面写信给你,你十三和十四发来的信,一齐接到,这次的信非常快,只要四五天。
我的房东很好,她还常常送我一些礼物,比(如)方糖、花生、饼干、苹果、葡萄之类,还有一盆花,就摆在窗台上。
我给你的书签也不谢,真可恶!以后什么也不给你。
我告诉你,我的期限是一个月,童话终了为止,也就是十月十五前。
来信尽管写些家常话。医生我是不能去看的,你将来问华就知道这边的情形了。
上海常常有刊物寄来,现在我已经不再要了。这一个月,什么事也不管,只要努力童话。
小花叶我把它放到箱子里去。
祝好。
小鹅九月十九日
第十九信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21日发)
均:
昨天和今天都是下雨,我上课回来是遇着毛毛雨,所以淋得不很湿。现在我有雨鞋了,但,是男人的样子,所以走在街上有许多人笑,这个地方就是如此守旧的地方,假若衣裳你不和她们穿得同样,谁都要笑你,日本女人穿西装,罗里罗嗦,但你也必得和她一样罗嗦,假若整齐一些,或是她们没有见过的,人们就要笑。
上课的时间真是够多的,整个下半天就为着日语消费了去。今天上到第三堂的时候,我的胃就很痛,勉强支持过来了。
这几天很凉了,我买了一件小毛衣(二元五),将来再冷,我就把大毛衣穿上。我想我的衣裳一定可以支持到下月半。
我很爱夜,这里的夜,非常沉静,每夜我要醒几次的,每醒来总是立刻又昏昏的睡去,特别安静,又特别舒适。早晨也是好的,阳光还没晒到我的窗上,我就起来了,想想什么,或是吃点什么。这三两天之内,我的心又安然下来了。什么人什么命,吓了一下,不在乎。
孟有信来,说我回去吧!在这住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我一个人搭了几次高架电车,很快,并且还钻洞,我觉得很好玩,不是说好玩,而说有意思。因为你说过,女人这个也好玩那个也好玩。上回把我丢了,因为不到站我就下来了,走出了车站看看不对,那么往哪里走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瞎走吧,反正我记住了我的住址。可笑的是华在的时候,告诉我空中飞着的大气球是什么商店的广告,那商店就离学校不远,我一看到那大球,就奔着去了。于是总算没有丢。
虹没有信来,你告诉他也不要来信了,别人也告诉不要来信了。
这是你在青岛我给你的末一封信。再写信就是上海了。船上买一点水果带着,但不要吃鸡子,那东西不消化。饼干是可以带的。
祝好。
小鹅九月二十一日
第二十信日本东京——青岛
(1936年9月23日发)
均:
昨天下午接到你两封信。看了好几遍,本来前一信我说不在(再)往青岛去信了,可是又不能不写了。既接到信,也总是想回的,不管有事没有事。
今天放假,日本的什么节。
第三代居然间上一部快完了,真是能耐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