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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萧红散文集-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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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只是一刻的心情,对于蛮的东西所遗留下来的痕迹,憎恶在我是会破坏了我的艺术的心意的。

那女兵将来也要作母亲的,孩子若问她:“妈妈为什么你少了一条腿呢?”

妈妈回答是日本帝国主义给切断的。

成为一个母亲,当孩子指问到她的残缺点的时候,无管这残缺是光荣过,还是耻辱过,对于作母亲的都一齐会成为灼伤的。

被合理所影响的事物,人们认为是没有力量的——弱的——或者也就被说成生命力已经被损害了的——所谓生命力不强的——比方屠介涅夫在作家里面,人们一提到他:好是好的,但,但……但怎么样呢?我就看到过很多对屠介涅夫摇头的人,这摇头是为什么呢?不能无所因。久了,同时也因为我对摇头的人过于琢磨的缘故,默默之中感到了,并且在我的灵感达到最高潮的时候,也就无恐惧起来,我就替摇头者们嚷着说:“他的生命力不强!”

屠介涅夫是合理的,幽美的,宁静的,正路的,他是从灵魂而后走到本能的作家。和他走同一道路的,还有法国的罗曼罗兰。

别的作家们他们则不同,他们暴乱、邪狂、破碎,他们是先从本能出发——或者一切从本能出发——而后走到灵魂。有慢慢走到灵魂的,也有永久走不到灵魂的,那永久走不到灵魂的,他就永久站在他的本能上喊着:“我的生命力强啊!我的生命力强啊!”

但不要听错了,这可并不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惋惜,一方面是在骄傲着生命力弱的,另一面是在招呼那些尚在向灵魂出发的在半途上感到吃力,正停在树下冒汗的朋友们。

听他这一招呼,可见生命力强的也是孤独的。于是我这佩服之感也就不完整了。

偏偏给我看到的生命力顶强的是日本帝国主义。人家都说日本帝国主义野蛮,是兽类,是爬虫类,是没有血液的东西。完全荒毛的呀!

所以这南方上的风景,看起来是比北方的风沙愉快的。

同时那位南方的朋友对于北方的讴歌,我也并不是讽刺他。去把捉完全隔离的东西,不管谁,大概都被吓住的。我对于南方的鉴赏,因为我已经住了几年的缘故,初来到南方也是不可能

卷三 集外之作 记鹿地夫妇

池田在开仗的前夜,带着一匹小猫仔来到我家的门口,因为是夜静的时候,那鞋底拍着楼廊的声音非常响亮。

“谁呀!”

这声音并没有回答,我就看到是日本朋友池田,她的眼睛好象被水洗过的玻璃似的那么闪耀。

“她怎么这时候来的呢,她从北四川路来的……”这话在我的思想里边绕了一周。

“请进来呀!”

一时看不到她的全身,因为她只把门开了一个小缝。

“日本和中国要打仗。”

“什么时候?”

“今天夜里四点钟。”

“真的吗?”

“一定的。”

我看一看表,现在是十一点钟。“一、二、三、四、五——”我说还有五个钟头。

那夜我们又讲了些别的就睡了。军睡在外室的小床上,我和池田就睡在内室的大床上,这一夜没有睡好,好象很热,小猫仔又那么叫,从床上跳到地上,从地上又跳到椅子上,而后再去撕着窗帘。快到四点钟的时候,我好象听到了两下枪响。

“池田,是枪声吧!”

“大概是。”

“你想鹿地怎么样,若真的今开仗,明天他能跑出来不能?”

“大概能,那就不知道啦!”

夜里开枪并不是事实。第二天我们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地板的凉席上乘凉。这时候鹿地来了,穿一条黄色的短裤,白衬衫,黑色的卷卷头发,日本式的走法。走到席子旁边,很习惯的就脱掉鞋子坐在席子上。看起来他很快活,日本话也说,中国字也有。他赶快地吸纸烟,池田给他作翻译。他一着急就又加几个中国字在里面。转过脸来向我们说:

“是的,叭叭开枪啦……”

“是什么地方开的?”我问他。

“在陆战队……边上。”

“你看见了吗?”

“看见的……”

他说话十分喜欢用手势:“我,我,我看见啦……完全死啦!”而后他用手巾揩着汗。但是他非常快活,笑着,全身在轻松里边打着转。我看他象洗过羽毛的雀子似的振奋,因为他的眼光和嘴唇都象讲着与他不相干的,同时非常感到兴味的人一样。

夜晚快要到来,第一发的炮声过去了。而我们四个人——池田、鹿地、萧军和我——正在吃晚饭,池田的大眼睛对着我,萧军的耳向旁边歪着,我则感到心脏似乎在移动。但是我们合起声音来:

“哼!”彼此点了点头。

鹿地有点象西洋人的嘴唇,扣得很紧。

第二发炮弹发过去了。

池田仍旧用日本女人的跪法跪在席子上,我们大概是用一种假象把自己平定下来,所以仍旧吃着饭。鹿地的脸色自然变得很不好看了。若是我,我一定想到这炮声就使我脱离了祖国。但是他的感情一会就恢复了。他说:

“日本这回坏啦,一定坏啦……”这话的意思是日本要打败的,日本的老百姓要倒楣的,他把这战争并不看得怎样可怕,他说日本军阀早一天破坏早一天好。

第二天他们到S家去住的。我们这里不大方便;邻居都知道他们是日本人,还有一个白俄在法国捕房当巡捕。街上打间谍,日本警察到他们从前住过的地方找过他们。在两国夹攻之下,他们开始被陷进去。

第二天我们到S家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住在三层楼上,尤其是鹿地很开心,俨俨乎和主人一样。两张大写字台靠着窗子,写字台这边坐着一个,那边坐着一个,嘴上都叼着香烟,白金龙香烟四五罐,堆成个小塔型在桌子头上。他请我吃烟的时候,我看到他已经开始工作。很讲究的黑封面的大本子摊开在他的面前,他说他写日记了,当然他写的是日文,我看了一下也看不懂。一抬头看到池田在那边也张开了一个大本子。我想这真不得了,这种克制自己的力量,中国人很少能够做到。无论怎样说,这战争对于他们比对于我们,总是更痛苦的。又过了两天,大概他们已经写了一些日记了。他们开始劝我们,为什么不参加团体工作呢?鹿地说:

“你们不认识救亡团体吗?我给介绍!”这样好的中国话是池田给修改的。

“应该工作了,要快工作,快工作,日本军阀快完啦……”

他们说现在写文章,以后翻成别国文字,有机会他们要到各国去宣传。

我看他们好象变成了中国人一样。

三二日之后去看他们,他们没有了。说他们昨天下午一起出去就没有回来。临走时说吃饭不要等他们,至于哪里去了呢?S说她也不知道。又过了几天,又问了好几次,仍旧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或者被日本警察捉去啦,送回国去啦!或者住在更安全的地方,大概不能有危险吧!

一个月以后的事:我拿刀子在桌子上切葱花,准备午饭,这时候,有人打门,走进来的人是认识的,可是他一向没有来过,这次的来不知有什么事。但很快就得到结果了:鹿地昨夜又来到S家。听到他们并没有出危险,很高兴。但他接着再说下去就是痛苦的了。他们躲在别人家里躲了一个月,那家非赶他们离开不可,因为住日本人,怕当汉奸看待。S家很不便,当时S做救亡工作,怕是日本探子注意到。

“那么住到那里去呢?”我问。

“就是这个问题呀!他们要求你去送一封信,我来就是找你去送信,你立刻到S家去。”

我送信的地方是个德国医生,池田一个月前在那里治过病,当上海战事开始的时候,医生太太向池田说过:假若在别的地方住不方便,可以搬到她家去暂住。有一次我陪池田去看医生,池田问他:

“你喜欢希特勒吗?”

医生说:“唔……不喜欢。”并且说他不能够回德国。

根据这点,池田以为医生是很好的人,同时又受希特勒的压迫。

我送完了信,又回到S家去,我上楼说:

“可以啦,大概是可以。”

回信,我并没拆开读,因为我的英文不好。他们两个从地板上坐起来。打开这信:

“随时可来,我等候着……”池田说信上写着这样的话。

“我说对么!那医生当我临走的时候还说,把手伸给他,我知道他就了解了。”

这回鹿地并不怎样神气了,说话不敢大声,不敢站起来走动。晚饭就坐在地板的席子上吃的,台灯放在地上,灯头被蒙了一块黑纱布,就在这微黑的带着神秘的三层楼上,我也和他们一起吃的饭。我端碗来,再三的不能把饭咽下去,我看一看池田发亮的眼睛,好象她对她自己未知的命运还不如我对他们那样关心。

“吃鱼呀!”我记不得是他们谁把一段鱼尾摆在我的碗上来。

当着一个人,在他去试验他出险的道路前一刻,或者就正在出险之中,为什么还能够这样安宁呢!我实在对这晚餐不能够多吃。我为着我自己,我几次说着多余的闲间话:

“我们好象山寨们在树林里吃饭一样……”按着我还是说:“不是吗?看象不象?”

回答这话的没有人,我抬头看一看四壁,这是一间藏书房,四壁黑沉沉的站着书箱或书柜。

八点钟刚过,我就想去叫汽车,他们说,等一等,稍微晚一点更好。鹿地开始穿西装,白裤子,黑上衣,这是一个西洋朋友给他的旧衣裳(他自己的衣裳从北四路逃出来时丢掉了)。多么可笑啊!又象贾伯林又象日本人。

“这个不要紧!”指着他已经蔓延起来的胡子对我说:“象日本人不象?”

“不象。”但明明是象。

等汽车来了时,我告诉他:

“你绝对不能说话,中国话也不要说,不开口最好,若忘记了说出日本字来那是危险的。”

报纸上登载过法租和英租界交界的地方,常常有小汽车被验查。假若没有人陪着他们,他们两个差不多就和哑子一样了。鹿地干脆就不能开口。至于池田一听就知道说的是日本的中国话。

那天晚上下着一点小雨,记得大概我是坐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两小箱笼颠动在我们膝盖的前边。爱多亚路被指路灯所照,好象一条虹彩似的展开在我们的面前,柏油路被车轮所擦过的纹痕,在路警指管着的红绿灯下,变成一条红的,而后又变成一条绿的,我们都把眼睛看着这动乱交错的前方。同时司机人前面那块玻璃上有一根小棍来回地扫着那块扇形的地盘。

车子到了同孚路口了,我告诉车子左转,而后靠到马路的右边。

这座大楼本来是有电梯的,因为司机人不在,等不及了,就从扶梯跑上去。我们三个人都提着东西,而又都跑得快,好象这一路没有出险,多半是因为这最末的一跑才做到的。

医生在小客厅里接待着鹿地夫妇:

“弄错了啦,嗯!”

我所听到的,这是什么话呢?我看看鹿地,我看看池田,再看看胖医生。

“医生弄错啦,他以为是要来看病的人,所以随时可来。”

“那么房子呢?”

“房子他没有。”池田摆一摆手。

我想这回可成问题了,我知道S家绝对不能再回去。找房子立刻是可能的吗?而后我说到我家去可以吗?

池田说:“你们家那白俄呀!”

医生还不错,穿了雨衣去替他们找房子去了。在这中间,非常恐慌。他说房子就在旁边,可是他去了好多时候没有回来。

“箱子里边有写的文章啊!老医生不是去通知捕房?”池田的眼睛好象枭鸟的眼睛那么大。

过了半点钟的样子,医生回来了,医生又把我们送到那新房子。

走进去一看,就象个旅馆,茶房非常多,说中国话的,说法国话的,说俄国话的,说英国话的。

刚一开战,鹿地就说过要到国际上去宣传,我看那时候,他可差不多去到国际上了。

这地方危险是危险的,怎么办呢?只得住下了。

中国茶房问:“先生住几天呢?”

我说住一两天,但是鹿地说:“不!不!”只说了半截就回去了,大概是日本话又来到嘴边上。

池田有时说中国话,有时说英国话,茶房来了一个,去了,又来了一个。

鹿地静静地站在一边。

大床、大桌子、大沙发,棚顶垂着沉重的带着锁的大灯头。并且还有一个外室,好象阳台一样。

茶房都去了,鹿地仍旧站着,地心有一块花地毯,他就站在地毯的边上。

我告诉他不要说日本话,因为隔壁的房子说不定住的是中国人。

“好好的休息吧!把被子摊在床上,衣箱就不要动了,三两天就要搬的。我把这情况通知别的朋友……”往下我还有话要说,中国茶房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大白铜盘子,上面站着两个汽水瓶。我想这个五块钱一天的旅馆还给汽水喝!问那茶房,那茶房说是白开水,这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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