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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萧红散文集-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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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攀住了树木那样紧抓着车厢的板条。

这部车子载着七八个伤兵,其中有一个,他绿色的军衣在肩头染着血的部分好象被水浸着那么湿,但他也站起来了,他用另一只健康的手去扶着别的一只受伤的手。

女救护员爬上车来了,我想一定是这医院已经人满,不能再收的缘故。所以这载重车又动摇着,响着,倒退着,冲开着围观的人,又向金神父路退去。就是那肩头受伤的人,他也从原来的地方坐下去。

他们的脸色有的是黑的,有的是白的,有的是黄色的,除掉这个,从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呼叫,呼声,一点也没有,好象正在受着创痛的不是人类,不是动物……静静地;静得好象是一棵树木。

人们拥挤着招呼着,抱着孩子,拖着拖鞋,使我感到了人们就象在看“出大差”那种热闹的感觉。

停在我们脚尖前面的这飘蓬的人类,是应该受着无限深沉的致敬的呀!

于是第二部插着绿草的汽车也来到了,就在人们拥挤围观的当中,两部车子一起退去了。

M的腰间仍旧是闪着那带子上的一点小亮,那困恼的头发仍旧是切在窗子的边上。宁静,这深夜的宁静,微风也不来摆动这桌子上的书篇……只在那北方枪炮的世界中,高冲起来的火光中,把M的头部烘托出来一个圆大沉重而安宁的黑影在窗子上。

我想他也和我一样,战争是要战争的,而枪声是并不爱的。

小生命和战士

“你看那兵士腰间的刀子,总有点凶残的意味,可是他也爱那么小的孩子。”我这样小声地把嘴唇接近着L的耳边。

其实渡轮正在进行中的声音,也绝对使那兵士不会听到我的话语的。

其中第一个被我注意的,不是那个抱着孩子的,而是另外的一个,他一走上来,就停在船栏的旁边。他那么小,使我立刻想到了小老鼠。两颊从颧骨以下是完全陷下来的,因此嘴有点突出。耳朵在帽子的边下,显得贫薄和孤独,和那过大的帽遮一样,对于他都起着一种不配称的感觉。从帽遮我一直望到他黑色的胶底鞋,左手上受了伤,被一条挂在颈间的白布带吊在胸前,他穿着特为伤兵们赶制的过大的棉背心,而这件棉背心就把他装饰成一只小甲虫似的站在那里。等另外两个兵士走近前来的时候,他就让开了。

这两个之中的一个,在我看来是个军官,他并不怎样瘦,有点高大,他受伤的也是左手,同样被一只带子吊在胸前。在他慢慢地踱着的时候,那黑色皮鞋的后半部不时地被黄呢裤的边口埋没着。当他同另外的一个讲话的时候,那空着的,垂在左肩的军中黄呢上衣的袖子,显得过于多余地在摆荡——

因为他隔一会就要抬一抬左肩的缘故。

我所说的挂着刀的兵士,始终没有给我看到他的正面,因为那受伤的军官和他谈话总是对立着,我所能看到的是他脚上的刺刀针,腰间的短刀,他的腰和肩都宽而且圆。那在怀中的孩子时时想要哭,于是他很小心地摇着他,把那包着孩子的军外套隔一会儿拉一拉,或是包紧一点。

不知为什么,我看他好象无论怎样也不能完全忘掉他腰边的短刀,孩子一安静下来,他的左手总是反背过来压在刀柄上。

渡轮走近一个停在江心的货船旁边的时候,因为那船完全熄了灯火,所以好象一座小城似的黑黑地睡在江心上,起重机上还有一个大皮囊似的东西高悬着。

我是背着锅炉站着的,背后的温暖已经增加到不能忍耐的程度,所以我稍稍离开一点,可是我的背后仍接近着温暖,而我的胸前却向着寒凉的江水。

那军官的烟火照红了他过高的鼻子,而后轻轻地好象从指尖上把它一弹,那烟火就掠过了船栏而向着月下的江水奔去了。

我一转身就看到了那第一个被我注意的伤兵就站在我的旁边,似乎在这船上并没有他的同伴,他带着衰弱或疲乏的样子在望着江水。他好象在寻找什么,也好象他要细听一听什么,或者不是,或者他的心思完全系在那只吊在胸前的左手上。

前边就是黄鹤楼,在停船之前,人们有的从座位上站起来,有的在移动着,船身和码头所激起来的水声,很响的在击撞着。即使那士兵的短刀的环子碰击得再响亮一点,我也不能听到,只有想象着:那紧贴在兵士胸前的孩子的心跳和那兵士的心跳,是不是他们彼此能够听到?

卷三 集外之作 一九二九底愚昧

前一篇文章已经说过,1928年为着吉敦路的叫喊,我也叫喊过了。接着就是1929年。于是根据着那第一次的经验,我感觉到又是光荣的任务降落到我的头上来。

这是一次佩花大会,进行得很顺利,学校当局并没有加以阻止,而且那个白脸的女校长在我们用绒线剪作着小花朵的时候,她还跑过来站在旁边指导着我们。一大堆蓝色的盾牌完全整理好了的时候,是佩花大会的前一夜。楼窗下的石头道上落着那么厚的雪。一些外国人家的小房和房子旁边的枯树都膨胀圆了,那笨重而粗钝的轮廓就和穿得饱满的孩子一样臃肿。我背着远近的从各种颜色的窗帘透出来的灯光,而看着这些盾牌。盾牌上插着那些蓝色的小花,因着密度的关系,它们一个压着一个几乎是连成了排。那小小的黄色的花心蹲在蓝色花中央,好象小金点,又象小铜钉……

这不用说,对于我,我只盼想着明天,但有这一夜把我和明天隔离着,我是跳不过去的,还只得回到宿舍去睡觉。

这一次的佩花,我还对中国人起着不少的悲哀,他们差不多是绝对不肯佩上。有的已经为他们插在衣襟上了,他们又动手自己把它拔下来,他们一点礼节也不讲究,简直是蛮人!把花差不多是捏扁,弄得花心几乎是看不见了。结果不独整元的,竟连一枝铜板也看不见贴在他们的手心上。这一天,我是带着愤怒的,但也跑得最快,我们一小队的其余的三个人,常常是和我脱离开。

我的手套跑丢了一只,围巾上结着冰花,因为眼泪和鼻涕随时地流,想用手帕来揩擦,在这样的时候,在我是绝对顾不到的。等我的头顶在冒着气的时候,我们的那一小队的人说:

“你太热心啦,你看你的帽子已经被汗湿透啦!”

自己也觉得,我大概象是厨房里烤在炉旁的一张抹布那么冒气了吧?但还觉得不够。什么不够呢?那时候是不能够分析的。现在我想,一定是1928年游行和示威的时候,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这回只是给别人插了一朵小花而没有喊“帝国主义”的缘故。

我们这一小队是两个男同学和两个女同学。男同学是第三中学的,一个大个,一个小个。那个小个的,在我看来,他的鼻子有点发歪。另一个女同学是我的同班,她胖,她笨,穿了一件闪亮的黑皮大衣,走起路来和鸭子似的,只是鸭子没有全黑的。等到急的时候,我又看她象一只猪。

“来呀!快点呀,好多,好多……”我几乎要说:好多买卖让你们给耽误了。

等他们跑上来,我把已经打成绉折,卷成一团的一元一元的钞票舒展开,放进用铁做的小箱子里去。那小箱子是在那个大个的男同学的胸前。小箱子一边接受这钞票,一边不安的在滚动。

“这是外国人的钱……这些完全是……是俄国人的……”往下我没有说,“外国人,外国人多么好哇,他们捐了钱去打他们本国为着‘正义’!”

我走在行人道上,我的鞋底起着很高的冰锥,为着去追赶那个胖得好象行走的驼鸟似的俄国老太婆。我几乎有几次要滑倒,等我把钱接过来,她已经走得很远,我还站在那里看着她帽子上插着的那棵颤抖着的大鸟毛,说不出是多么感激和多么佩服那黑色皮夹子因为开关而起的响声,那脸上因着微笑而起的皱折。那蓝色带着黄心的小花恰恰是插在她外衣的左领边上,而且还是我插的。不由得把自己也就高傲了起来。对于我们那小队的其余三个人,于是我就带着绝顶的侮蔑的眼光回头看着他们。他们是离得那么远,他们向我走来的时候,并不跑,而还是慢慢地走,他们对于国家这样缺乏热情,使我实在没有理由把他们看成我的“同志”。他们称赞着我,说我热情,说我勇敢,说我最爱国。但我并不能够因为这个,使我的心对他们宽容一点。

“打苏联,打苏联……”这话就是这么简单,在我觉得十分不够,想要给添上一个“帝国主义”吧,但是从学联会发下来的就没有这一个口号。

那么,苏联为什么就应该打呢?又不是帝国主义。

这个我没有思索过,虽然这中苏事件的一开端我就亲眼看过。

苏联大使馆被检查,这事情的发生是六月或者是七月。夜晚并不热,我只记住天空是很黑的,对面跑来的马车,因为感觉上凉爽的关系,车夫台两边挂着的灯头就象发现在秋天树林子里的灯火一样。我们这女子中学每晚在九点钟的时候,有一百人以上的脚步必须经过大直街的东段跑到吉林街去。

我们的宿舍就在和大直街交叉着的那条吉林街上。

苏联大使馆也在吉林街上,隔着一条马路和我们的宿舍斜对着。

这天晚上,我们走到吉林街口就被拦住了。手电灯晃在这条街上,双轮的小卡车靠着街口停着好几辆,行人必得经过检查才能够通过。我们是经过了交涉才通过的。

苏联大使馆门前的卫兵没有了,从门口穿来穿往的人们,手中都拿着手电灯,他们行走得非常机械,忙乱的,不留心的用手电灯四处照着,以致行人道上的短杨树的叶子的闪光和玻璃似的一阵一阵的出现。大使馆楼顶那个圆形的里边闪着几个外国字母的电灯盘不见了,黑沉沉的楼顶上连红星旗子也看不见了,也许是被拔掉了。并且所有的楼窗好象埋下地窖那么昏黑。

关于苏联或者就叫俄国吧,虽然我的生地和它那么接近,但我怎么能够知道呢?我不知道。那还是在我小的时候,“买羌贴”,“买羌贴”,“羌贴”是旧俄的纸币(纸卢布)。邻居们买它,亲戚们也买它,而我的母亲好象买得最多。夜里她有时候不睡觉,一听门响,她就跑出去开门,而后就是那个老厨子咳嗽着,也许是提着用纱布做的,过年的时候挂在门前的红灯笼,在厨房里他用什么东西打着他鞋底上结着的冰锥。他和母亲说的是什么呢?微小得象什么也没有说。厨房好象并没有人,只是那些冰锥从鞋底打落下的声音。我能够听得到,有时候他就把红灯笼也提进内房来,站在炕沿旁边的小箱子上,母亲赶快就去装一袋烟,母亲从来对于老厨子没有这样做过。不止装烟,我还看见了给他烫酒,给他切了几片腊肉放在小碟心里。老厨子一边吃着腊肉,一边上唇的胡子流着水珠,母亲赶快在旁边拿了一块方手巾给他。我认识那方手巾就是我的。而后母亲说:

“天冷啊!三九天有胡子的年纪出门就是这手不容易。”

这一句话高于方才他们所说的那一大些话。什么“行市”拉!“涨”啦!“落”啦!应该卖啦吧!这些话我不知为什么他们说得那么严重而低小。

家里这些日子在我觉得好象闹鬼一样,灶王爷的香炉里整夜的烧着香。母亲夜里起来,洗手洗脸,半夜她还去再烧一次。有的时候,她还小声一个人在说着话。我问她的时候,她就说吟的是《金刚经》。而那香火的气味满屋子都是。并且她和父亲吵架。父亲骂她“受穷等不到天亮”,母亲骂他“愚顽不灵”。因为买“羌贴”这件事情父亲始终是不成的。父亲说:

“皇党和穷党是俄国的事情,谁胜谁败我们怎能够知道!”

而祖父就不那么说,他和老厨子一样:

“那穷党啊!那是个胡子头,马粪蛋不进粪缸,走到哪儿不也还是个臭?”

有一夜,那老厨子回来了,并没有打鞋底的冰锥,也没有说话。母亲和他在厨房里都象被消灭一样,而后我以为我是听到哭声,赶快爬起来去看,并没有谁在哭,是老厨房的鼻头流着清水的缘故。他的灯笼并不放下,拖得很低,几乎灯笼底就落在地上,好象随时他都要走。母亲和逃跑似的跑到内房来,她就把脸伏在我的小枕头上,我的小枕头就被母亲占据了一夜。

第二天他们都说“穷党”上台了。

所以这次佩花大会,我无论做得怎样吃力,也觉得我是没有中心思想。“苏联”就是“苏联”,它怎么就不是“帝国主义”呢?同时在我宣传的时候,就感到种种的困难。困难也照样做了。比方我向着一个“苦力”狂追过去,我拦断了他的行路,我把花给他,他不要,只是把几个铜板托在手心上,说:“先生,这花象我们做苦力的戴不得,我们这穿着,就是戴上也不好看,还是给别人去戴吧!”

还有比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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