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散文集-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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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鲁迅先生要找什么东西,喊许先生上楼去,许先生连忙擦着眼睛,想说她不上楼的,但左右看了一看,没有人能代替了她,于是带着她那团还没有缠完的毛线球上楼去了。
楼上坐着老医生,还有两位探望鲁迅先生的客人。许先生一看了他们就自己低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敢到鲁迅先生的面前去,背转着身问鲁迅先生要什么呢,而后又是慌忙地把线缕挂在手上缠了起来。
一直到送老医生下楼,许先生都是把背向着鲁迅先生而站着的。
每次老医生走,许先生都是替老医生提着皮提包送到前门外的。许先生愉快地、沉静地带着笑容打开铁门闩,很恭敬地把皮包交给老医生,眼看着老医生走了才进来关了门。
这老医生出入在鲁迅先生的家里,连老娘姨对他都是尊敬的,医生从楼上下来时,娘姨若在楼梯的半道,赶快下来躲开,站到楼梯的旁边。有一天老娘姨端着一个杯子上楼,楼上医生和许先生一道下来了,那老娘姨躲闪不灵,急得把杯里的茶都颠出来了。等医生走过去,已经走出了前门,老娘姨还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周先生好了点吧?”
有一天许先生不在家,我问着老娘姨。她说:
“谁晓得,医生天天看过了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可见老娘姨对医生每天是怀着期望的眼光看着他的。
许先生很镇静,没有紊乱的神色,虽然说那天当着人哭过一次,但该做什么,仍是做什么,毛线该洗的已经洗了,晒的已经晒起,晒干了的随手就把它团起团子。
“海婴的毛线衣,每年拆一次,洗过之后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长,衣裳一年穿过,一年就小了。”
在楼下陪着熟的客人,一边谈着,一边开始手里动着竹针。
这种事情许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开始预备着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许先生自己常常说:
“我是无事忙。”
这话很客气,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饭,都好象没有安静地吃过。海婴一会要这个,要那个;若一有客人,上街临时买菜,下厨房煎炒还不说,就是摆到桌子上来,还要从菜碗里为着客人选好的夹过去。饭后又是吃水果,若吃苹果还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荠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给客人吃,那时鲁迅先生还没有生病。
许先生除了打毛线衣之外,还用机器缝衣裳,剪裁了许多件海婴的内衫裤在窗下缝。
因此许先生对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楼跑着,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纽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裳,春天时许先生穿了一个紫红宁绸袍子,那料子是海婴在婴孩时候别人送给海婴做被子的礼物。做被子,许先生说很可惜,就拣起来做一件袍子。正说着,海婴来了,许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婴又要麻烦起来了,一要说是他的,他就要要。
许先生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
有一次我和许先生在小花园里拍一张照片,许先生说她的纽扣掉了,还拉着我站在她前边遮着她。
许先生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
处处俭省,把俭省下来的钱,都印了书和印了画。
现在许先生在窗下缝着衣裳,机器声格哒格哒的,震着玻璃门有些颤抖。
窗外的黄昏,窗内许先生低着的头,楼上鲁迅先生的咳嗽声,都搅混在一起了,重续着、埋藏着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种对于生的强烈的愿望站得和强烈的火焰那样坚定。
许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缝的那张布片,头有时随着机器的力量低沉了一两下。
许先生的面容是宁静的、庄严的、没有恐惧的,她坦荡的在使用着机器。
海婴在玩着一大堆黄色的小药瓶,用一个纸盒子盛着,端起来楼上楼下地跑。向着阳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他招集了小朋友来,他向他们展览,向他们夸耀,这种玩艺只有他有而别人不能有。他说:
“这是爸爸打药针的药瓶,你们有吗?”
别人不能有,于是他拍着手骄傲地呼叫起来。
许先生一边招呼着他,不叫他喊,一边下楼来了。
“周先生好了些?”
见了许先生大家都是这样问的。
“还是那样子,”许先生说,随手抓起一个海婴的药瓶来:“这不是么,这许多瓶子,每天打针,药瓶也积了一大堆。”
许先生一拿起那药瓶,海婴上来就要过去,很宝贵地赶快把那小瓶摆到纸盒里。
在长桌上摆着许先生自己亲手做的蒙着茶壶的棉罩子,从那蓝缎子的花罩下拿着茶壶倒着茶。
楼上楼下都是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的和小朋友们的吵嚷躲在太阳里跳荡。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的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象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地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哭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鲁迅先生在四月里,曾经好了一点,有一天下楼去赴一个约会,把衣裳穿的整整齐齐,手下夹着黑花布包袱,戴起帽子来,出门就走。
许先生在楼下正陪客人,看鲁迅先生下来了,赶快说:
“走不得吧,还是坐车子去吧。”
鲁迅先生说:“不要紧,走得动的。”
许先生再加以劝说,又去拿零钱给鲁迅先生带着。
鲁迅先生说不要不要,坚决地走了。
“鲁迅先生的脾气很刚强。”
许先生无可奈何的,只说了这一句。
鲁迅先生晚上回来,热度增高了。
鲁迅先生说:
“坐车子实在麻烦,没有几步路,一走就到。还有,好久不出去,愿意走走……动一动就出毛病……还是动不得……”
病压服着鲁迅先生又躺下了。
七月里,鲁迅先生又好些。
药每天吃,记温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几次在那里画,老医生还是照常地来,说鲁迅先生就要好起来了。说肺部的菌已经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来差不多都要到楼上来拜望拜望。鲁迅先生带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谈起话来,披了一张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纸烟又拿在手里了,又谈翻译,又谈某刊物。
一个月没有上楼去,忽然上楼还有些心不安,我一进卧室的门,觉得站也没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里。
许先生让我吃茶,我就依着桌子边站着。好象没有看见那茶杯似的。
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
“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
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
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从七月以后鲁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牛奶,鸡汤之类,为了医生所嘱也隔三差五地吃着,人虽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鲁迅先生说自己体质的本质是好的,若差一点的,就让病打倒了。
这一次鲁迅先生保持了很长时间,没有下楼更没有到外边去过。
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
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烟包里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的花朵。
记得是一张苏联某画家着色的木刻。
鲁迅先生有很多画,为什么只选了这张放在枕边。
许先生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常常看这小画。
有人来问他这样那样的,他说:
“你们自己学着做,若没有我呢!”
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
还有一样不同的,觉得做事要多做……
鲁迅先生以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为鲁迅先生好了。
准备冬天要庆祝鲁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过了三个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终日喘着。
十九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象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卷三 集外之作 中秋节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小屋寂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云侧倒在床上,看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子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着。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外。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的落叶,我也打着嚏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
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我问:
“你真耐冷,还穿单衣。”
“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
“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
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象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学生服,他摇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在床边又问:“头痛不?”把手放在我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去了,可是太阳快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
这已往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门响,我知道是三郎回来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梦中。可是他在叫我:“起来吧,悄悄,我们到朋友家去吃月饼。”
他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所以起来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饼。人嚣着,经过菜市,也经过睡在路侧的僵尸,酒醉得晕晕的,走回家来,两人就睡在清凉的夜里。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认识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样穷困,使我记起三年前的中秋节来
卷三 集外之作 镀金的学说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说起话有宏亮的声音,并且他什么时候讲话总关于正理,至少那时候我觉得他的话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千真万对的。
那年我十五岁,是秋天,无数张叶子落了,回旋在墙根了,我经过北门旁在寒风里号叫着的老榆树,那榆树的叶子也向我打来。可是我抖擞着跑进屋去,我是参加一个邻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来。一边脱换我的新衣裳,一边同母亲说,那好像同母亲吵嚷一般:“妈,真的没有见过,婆家说新娘笨,也有人当面来羞辱新娘,说她站着的姿式不对,生着的姿式不好看,林姐姐一声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亲说了几句同情的话,就在这样的当儿,我听清伯父在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平素我是爱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心在小胸膛里边惊跳着走出外房去。我的两手下垂,就连视线也不敢放过去。
“你在那里讲究些什么话?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