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散文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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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象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阳下闪着光,他象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盘上“叭”,“叭”,好象还冒着一道烟。
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
“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
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
“……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
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数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疼……”
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象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象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的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说:
“有二爷子这几天可真变样……那神气,我看几天就得进庙啦……”
我从板缝往西边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象小草堆似的,在雨里边浇着。
“有二伯……吃饭啦!”我试着喊了一声。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响:“呜呜”的在我的背后传来。
“有二伯,吃饭啦!”这次把嘴唇对准了板缝。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呜呜”。
下雨的天气永远和夜晚一样,到处好象空瓶子似的,随时被吹着随时发着响。
“不用理他……”母亲在开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这几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为看纸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亲,我还没有看见过,母亲向杨厨子说:
“这几年来,他爸爸不屑理他……总也没在他身上动过手……可是他的骄毛越长越长……贱骨头,非得收拾不可……
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亲越说“收拾”我就越有点害怕,在什么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厢房的炕上。那么这回也要在厢房里!是不是要拿着烧火的叉子?那回管事的可是拿着。我又想起来小哑巴,小哑巴让他们踏了一脚,手指差一点没有踏断。到现在那小手指还不是弯着吗?
有二伯一面敲着门一面说着:
“大白……大白……你是没心肝的……你早晚……”等大白狗从板墙跳出去,他又说:“去……去……”
“开门!没有人吗?”
我要跑去的时候,母亲按住了我的头顶:“不用你显勤快!
让他站一会吧,不是吃他饭长的……”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真是好象用脚踢着。
“没有人吗?”每个字的声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这份老爷子不中用……”母亲的说话,不知有二伯听到没有听到?
但那板门暴乱起来:
“死绝了吗?人都死绝啦……”
“你可不用假装疯魔……有二,你骂谁呀……对不住你吗?”母亲在厨房里叫着:“你的后半辈吃谁的饭来的……你想想,睡不着觉思量思量……有骨头,别吃人家的饭?讨饭吃,还嫌酸……”
并没有回答的声音,板墙隆隆的响着,等我们看到他,他已经是站在墙这边了。
“我……我说……四妹子……你二哥说的是杨安,家里人……我是不说的……你二哥,没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这碗饭,你可也不用委曲……”我奇怪要打架的时候,他还笑着:
“有四兄弟在……算帐咱们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亲向后推着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那天咱们就算算看……那天四兄弟不上学堂……咱们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象水洗过的小瓦盆似的没有边沿的草帽切着他的前额。
他走过的院心上,一个一个的留下了泥窝。
“这死鬼……也不死……脚烂啦!还一样会跳墙……”母亲象是故意让他听到。
“我说四妹子……你们说的是你二哥……哼哼……你们能说出口来?我死……人不好那样,谁都是爹娘养的,吃饭长的……”他拉开了厢房的门扇,就和拉着一片石头似的那样用力,但他并不走进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那一点对不住你们;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没给你们糟踏过……唉……四妹子……这年头……没处说去……没处说去……人心看不见……”
我拿着满手的柿子,在院心滑着跳着跑到厢房去,有二伯在烤着一个温暖的火堆,他坐得那么刚直,和门旁那只空着的大坛子一样。
“滚……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事?你们家里头尽是些耗子。”我站在门口还没有进去,他就这样的骂着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杨厨子说,有二伯真有点变了。他骂人也骂得那么奇怪,尽是些我不懂的话,“耗子”,“耗子”
与我有什么关系!说它干什么?
我还是站在门边,他又说:
“王八羔子……兔羔子……穷命……狗命……不是人……在人里头缺点什么……”他说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点也记不住。
我也学着他,把鞋脱下来,两个鞋底相对起来,坐在下面。
“这你孩子……人家什么样,你也什么样!看着葫芦就画瓢……那好的……新新的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象坛子上没有烧好的小坑似的向着我。
“那你怎么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
“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这鞋……坐不坐都是一样,不能要啦!穿啦它二年整。”把鞋从身下抽出来,向着火看了许多工夫。他忽然又生起气来……
“你们……这都是天堂的呀……你二伯象你那大……靡穿过鞋……那来的鞋呢?放猪去,拿着个小鞭子就走……一天跟着太阳出去……又跟着太阳回来……带着两个饭团就算是晌饭……你看看你们……馒头干粮,满院子滚!我若一扫院子就准能捡着几个……你二伯小时候连馒头边都……都摸不着哇!如今……连大白狗都不去吃啦……”
他的这些话若不去打断他,他就会永久说下去:从幼小说到长大,再说到锅台上的瓦盆……再从瓦盆回到他幼年吃过的那个饭团上去。我知道他又是这一套,很使我起反感,我讨厌他,我就把红柿子放在火上去烧着,看一看烧熟是个什么样?
“去去……那有你这样的孩子呢?人家烘点火暖暖……你也必得弄灭它……去,上一边去烧去……”他看着火堆喊着。
我穿上鞋就跑了,房门是开着,所以那骂的声音很大:
“鬼头鬼脑的,干些什么事?你们家里……尽是些耗子……”
有二伯和后园里的老茄子一样,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静默下去,好象完全任凭了命运。可是有二伯从东墙骂到西墙,从扫地的扫帚骂到水桶……而后他骂着他自己的草帽……
“……王八蛋……这是什么东西……去你的吧……没有人心!夏不遮凉,冬不抗寒……”
后来他还是把草帽戴上,跟着杨厨子的水桶走到井沿上去,他并不坐到石碾上,跟着水桶又回来了。
“王八蛋……你还算个牲口……你黑心粒……”他看看墙根的猪说。
他一转身又看到了一群鸭子:
“那天都杀了你们……一天到晚呱呱的……他妈的若是个人,也是个闲人。都杀了你们……别享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
后园里的葵花子,完全成熟了,那过重的头柄几乎折断了它自己的身子。玉米有的只带了叶子站在那里,有的还挂着稀少的玉米棒。黄瓜老在架上了,赫黄色的,麻裂了皮,有的束上了红色的带子,母亲规定了它们:来年做为种子。葵花子也是一样,在它们的颈间也有的是挂了红布条。只有已经发了灰白的老茄子还都自由的吊在枝棵上,因为它们的内面,完全是黑色的子粒,孩子们既然不吃它,厨子也总不采它。
只有红柿子,红得更快,一个跟着一个,一堆跟着一堆。
好象捣衣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样。
有二伯在一个清凉的早晨,和那捣衣裳的声音一道倒在院心了。
我们这些孩子们围绕着他,邻人们也围绕着他,但当他爬起来的时候,邻人们又都向他让开了路。
他跑过去。又倒下来了。父亲好象什么也没做,只在有二伯的头上拍了一下。
照这样做了好几次,有二伯只是和一条卷虫似的滚着。
父亲却和一部机器似的那么灵巧。他读书看报时的眼镜也还戴着,他叉着腿,有二伯来了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白绸衫的襟角很和谐的抖了一下。
“有二……你这小子混蛋……一天到晚,你骂什么……有吃有喝,你还要挣命……你个祖宗的!”
有二伯什么声音也没有。倒了的时候,他想法子爬起来,爬起来他就向前走着,走到父亲的地方他又倒了下来。
等他再倒了下来的时候,邻人们也不去围绕着他。母亲始终是站在台阶上。杨安在柴堆旁边,胸前立着竹帚……邻家的老祖母在板门外被风吹着她头上的蓝色的花。还有管事的……还有小哑巴……还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都靠到墙根上去。
到后来有二伯枕着他自己的血,不再起来了,脚趾上扎着的那块麻绳脱落在旁边,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鸡叫着,但是跑得那么远……只有鸭子来啄食那地上的血液。
我看到一个绿头顶的鸭子和一个花脖子的。
冬天一来了的时候,那榆树的叶子,连一棵也不能够存在,因为是一棵孤树,所有从四面来的风,都摇得到它。所以每夜听着火炉盖上茶壶咝咝的声音的时候,我就从后窗看着那棵大树,白的,穿起了鹅毛似的……连那顶小的枝子也胖了一些。太阳来了的时候,榆树也会闪光,和闪光的房顶,闪光的地面一样。
起初,我们是玩着堆雪人,后来就厌倦了,改为拖狗爬犁了,大白狗的脖子上每天束着绳子,杨安给我们做起来的爬犁。起初,大白狗完全不走正路,它往狗窝里面跑,往厨房里面跑。我们打着它,终于使它习惯下来,但也常常兜着圈子,把我们全数扣在雪地上。它每这样做了一次,我们就一天不许它吃东西,嘴上给他挂了龙头。
但这它又受不惯,总是闹着,叫着……用腿抓着雪地,所以我们把它束到马桩子上。
不知为什么?有二伯把它解了下来,他的手又颤颤得那么厉害。
而后他把狗牵到厢房里去,好象牵着一匹小马一样……
过了一会出来了,白狗的背上压着不少东西:草帽顶,铜水壶,豆油灯碗,方枕头,团蒲扇……小圆筐……好象一辆搬家的小车。
有二伯则挟着他的棉被。
“二伯!你要回家吗?”
他总常说“走走”。我想“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你二伯……嗯……”那被子流下来的棉花一块一块的沾污了雪地,黑灰似的在雪地上滚着。
还没走到板门,白狗就停下了,并且打着,他有些牵不住它了。
“你不走吗?你……大白……”
我取来钥匙给他开了门。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东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摆着小圆筐和铜茶壶这一切。
“有二伯……你回家吗?”若是不回家为什么带着这些东西呢!
“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远的了。
“这儿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别处也没有家。”
“来……”他招呼着大白狗:“不让你背东西……就来吧……”
他好象要去抱那狗似的张开了两臂。
“我要等到开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铜水壶和别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着远处白雪里边的大门。
但他转回身去,又向着板门走了回来,他走动的时候,好象肩上担着水桶的人一样,东边摇着,西边摇着。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回答着我的只有水壶盖上的铜环……咯铃铃咯铃铃……
他是去牵大白狗吧?对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抛弃了小朋友们,跟在有二伯的背后。
走到厢房门口,他就进去了,戴着龙头的白狗,他象没有看见它。
他是忘下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