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集-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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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快的那把宝剑,一剑一个,尽数杀之于白马驿中,又对朱温道:“此辈日常高言阔论,自谓清流,可投之黄河,使为浊流。”朱温知李振报复前仇,遂笑而从之,把诸人尸首扑通的都抛在黄河之内,呜呼哀哉!李振报了诸人之仇,甚是得意,做首诗道:
廿载磨一剑,今年始报仇。
自谓清流客,今姑付浊流。
罗江东闻知大惊道:“使我当日早中了一个进士,已与裴枢、独孤损三十余人同作无头之鬼,为浊流中物矣。岂非塞上翁得马未足为喜、失马未足为忧之说乎?今日这颗头尚在颈子上,真文昌帝君之赐也。”遂感叹不已,做首诗道:
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
如今赢得将衰老,闲看人间得意人。
后来朱温竟篡了唐朝天下,改国号为“梁”,都是李振之计。在位七年,淫了子妇,被儿子友圭所弒;并李振也杀了,都是一报还一报之事。这是后话。
却说钱镠那时已起兵破走黄巢,诛了叛臣越州观察使刘汉宏、杭州刺史董昌,有了十四州天下,唐昭宗封为镇海军节度使,在于杭州凤凰山建造宫殿,自置文武官僚,都极一时之选。却念罗江东故人,未曾中得进士,当日受他好处,至今未报,遂遣官数员赍了金银书币,鼓乐喧天,到新城聘他为官,便鼎沸一了个新城,连当日借债不肯借的都一并来庆贺送礼,人情势利如此!当下迎接罗江东到于杭州,钱镠王倒屣而迎道:“本是故人,不敢相屈幕下,一以宾礼奉待,或任凭采择何官亦可。”自此罗江东代书记之任,后为钱塘令。唐昭宗加封钱镠为吴王,钱镠上表称谢,却命沈嵩草表。那沈嵩是钱王幕下一个极会得做文字之人,表完,钱镠王付与罗隐一看,罗隐看了道:“此表虽是,但其中说得杭州甚好,此自求征索之媒也。”钱王遂命罗隐另做一篇,其中二句做得甚妙,道:
天寒而麋鹿来游,日暮而牛羊不下。
表到唐朝,满朝人都道谁有此好文字,定是罗隐之笔,惜乎天下第一个文人却被钱镠用了,此是朝廷大差错处。后来唐昭宗改名为晔,钱王表贺,又是罗隐代作道:
左则昌姬之半字,右则虞舜之全文。
满朝文武识得是罗隐之笔。那时诸镇都有贺表,以此篇为第一。谁知后来朱温竟篡了唐朝天下,钱王上表称臣,朱温大喜,加封为吴越王,赐以玉带名马。罗隐甚是不服,劝钱王起兵道:“朱温逆贼,篡夺唐朝天下,弒君之贼,人人得而诛之,即当兴兵十万以讨逆贼,复立唐室子孙,名正言顺,何愁不胜!就使不胜,我据有江东吴越十四州天下,不失为东帝。怎生上表称臣,以为终古之羞乎?”钱王道:“我若兴兵,毕竟要涂毒生灵。我爱养斯民,岂忍置之锋镝之地?况朱温贪淫之极,不久必有内变!我静以观其变,自不失为孙仲谋也。”遂不肯起兵。钱王听罗江东这篇说话,心中甚是敬重,暗暗的喝采道:“罗隐在唐朝屡举不第,心中不知该怎么样怨恨唐朝,今反劝我起兵兴复唐室,唐朝虽负罗隐,罗隐却不负唐朝,可谓忠心贯日,唐朝之义士矣!‘文人无行’,此言谬也。”自此更加礼敬,凡事听信。
钱王英雄生性,怒发之时,未免有些偏颇。那时桐庐有个才子章鲁风不愿仕于钱王幕下。钱王大怒,就把章鲁风来杀了。又有关中一个才子吴仁璧,钱王聘他为官,吴仁璧做首诗辞官。钱王恼他,将吴仁璧沉之江中。罗隐心中甚是不服,饮酒之间,做首诗规谏道:
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谩英雄。
钱王见这首诗,甚是懊悔,遂将此二人尸首埋葬之以礼。那时西湖上渔户日纳鱼数斤,名为“使宅鱼”,若不及正数,必另买来补码,颇为民害。一日,钱王与罗江东饮酒,壁上挂幅姜太公潘溪垂钓图,钱王要罗江东题诗,遂题诗以寓意道:
吕望当年展庙谟,直钩钓国更谁如?
若教生在西湖上,也是须供使宅鱼。
钱王见诗大笑,遂蠲免了“使宅鱼”这主征税。罗江东随事讽谏,钱王无有不听,都是有益于国家、有利于民生的事。钱王发怒之时,无人阻拦得住,独罗江东三言两语便拨得转。因此吴越十四州都蒙其福德,后来直做到谏议大夫,母亲与妻子赛珍珠都受了诰命,晚景荣华,受用了下半世。罗江东足足活至八十余岁而终,他所著有《湘南甲乙集》、《淮海寓言》、《谗书》六十篇行于世,有诗为证: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第十六卷 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
晚山青,一川云树冥冥。正参差烟凝紫翠,斜阳画出南屏。馆娃归吴台游鹿,铜仙去汉苑
飞萤。怀古情多,凭高望极。且将樽酒慰漂零。自湖上爱梅仙远,鹤梦几时醒?空留在六桥疏
柳,孤屿危亭。待苏堤歌声散尽,更须携妓西泠。藕花深、雨凉翡翠;菰蒲软、风弄蜻蜓。澄
碧生秋,闹红驻景,彩菱新唱最堪听。一片水天无际,渔火两三星。多情月为人留照,未过前
汀。
这首词儿是石次仲西湖《多丽》一曲。天下有两种大恨伤心之事,再解不得。是那两种?一是才子困穷,一是佳人薄命。你道这两种真个可怜也不可怜?在下未入正回,先把月下老故事说明。唐朝杜陵一人姓韦名固,幼丧父母,思量早娶妻子,以续父母一脉,不意高卑不等,处处无缘。韦固甚是心焦。贞观二年将游清河,寓于送城南店。韦固求婚之念甚切,就像猪八戒要做女婿相似,好不性急,到处求亲。适有一个人道:“此处恰好有一头亲事,是前清河司马潘昉的女儿,正在此要寻一好女婿,你来得正好,明日与你到他家去议亲。”约定明早在店西龙兴寺门首相会。这一夜韦固只思量一说便圆,巴不得即刻成亲,在…上翻来覆去好生睡不着。未到鸡鸣,早起梳洗,戴了巾子,急忙出门,三脚两步,早已到龙兴寺门首。不意去得太早,那里有起五更说亲的媒人?并不见所约之人,那时斜月尚明,但见一个白须老父倚着一个巾囊,坐在龙兴寺门首阶上,向月下翻书。韦固暗暗道:“这老父好生怪异,怎生这般勤学,在月下观书?不知所观何书?”遂走到老父身边,看这书上之字都是篆、籀之文,一字也识不出。韦固甚是诧异,问这老父道:“老父所看何书?小生少年苦学,无不识之字,怎生这字恁般奇异?”老父道:“此非世间之书。”韦固道:“既非世间之书,请问老父果是何人?”老父道:“吾乃幽冥之人也。”韦固惊异道:“既是幽冥之人,何以到此?”老父道:“你自来得太早,非我不当来也。凡幽吏都主人生之事,生人既可行,幽冥独不可行乎?今道途之行人,人与鬼各半,人自不识耳。”韦固道:“请问老父所主何事?”老父道:“主天下婚姻之事,这便是婚姻簿籍。”韦固见老父说“主天下婚姻事”;正是搔着痒处,便问道:“今我十年以来,遍求婚姻,处处无缘。今潘司马的亲事还成否?”老父道:“非也。君之妇方三岁,到十七岁方与君成亲。”韦固道:“怎恁般迟?”老父道:“此是冥数使然,不可早也。”韦固道:“囊中何物?”老父道:“这是赤绳子。”韦固道:“要他何用?”老父道:“凡是婚姻,及其相坐之时,潜用赤绳系其足,随你贵、贱,穷、通,远、近,老、少,中国、夷狄,冤、亲,再不走开。今君之足,我已与你系于彼矣。”韦固道:“吾妻安在?其家何为?”老父道:“此店北卖菜家陈妪的女儿。”韦固道:“可见否?”老父道:“可见。彼常抱来卖菜,郎君若能随我同行,我当指示。”说话之间,不觉天明,那所约之人尚未来。老父把手中之书藏于囊中,遂负囊而行。韦固跟随在后,走入菜市,果然见一眇目老妪,手中抱着一个三岁女孩,且是生得丑陋。老父指道:“此君之妻也。”韦固大怒道:“杀之可乎?”老父道:“此女子明日有子有福,当食大禄,因子之贵,当封夫人,又可杀乎?”说罢,便不见了老父。韦固明知其异,毕竟怪那女子丑陋,遂磨快一把小刀付与小厮道:“你若与我杀了卖菜的女儿,我赏你万钱。”小厮次日袖中藏了这把快刀,走到卖菜场中,看定这眇妪的女儿,一刀刺之而走。一市鼎沸起来,大叫:“捉杀人贼!”这小厮落荒而走,幸而得脱回来。韦固问道:“曾刺得杀否?”小厮道:“咱看定了要刺其心,不意中眉,但不知死活何如?”
后来潘司马亲事究竟不成,连求数处,都似鬼门上占卦一般。直到十四年,韦固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命韦固摄司户椽。韦固大有才能,王泰甚是得意,遂把女儿嫁与韦固为妻。那女子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眉间贴一花钿。韦固问道:“你怎生眉间贴这花钿?”女子不觉泪下道:“妾非郡守之亲女,乃其侄女也。父亲曾为宋城知县,卒于任所。妾时尚在襁褓,母兄相继而亡,只有一庄在宋城南。乳母陈氏怜妾幼小不忍弃妾,养于宋城南店,日日卖菜;供给朝夕。妾时只得三岁,被贼人所刺,幸而不死,但眉心伤痕尚在,故贴花钿以掩其丑。七八年间,叔父从事卢龙,哀妾孤苦,遂认以为女,因而嫁君也。”韦固道:“汝之乳母陈氏眇一目乎?”妻道:“果眇一目,君何以知之?”韦固道:“刺汝者非他人,即我也。”妻子惊问,韦固细细说缘故道:“汝当日甚丑,我心嗔怪,所以要刺死。若像今日这般颜色,断不刺也。”夫妻遂惊叹冥数之前定如此。后妻果生男名韦鲲,做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与月下老人之言一毫无异。后宋城宰闻知此事,题此店为“定婚店”。如今说媒人为“月老”者此也。有诗为证:
急急求婚二十年,谁知婚在店门前。
有刀难断赤绳子,徒使伤痕贴翠钿。
古来道:“红颜薄命。”这“红颜”二字不过是生得好看,目如秋水,唇若涂朱,脸若芙蓉,肌如白雪,玉琢成,粉捏就,轻盈袅娜,就随你怎么样,也不过是个标致,这也还是有限的事,怎如得“佳人”二字?那佳人者,心通五经子史,笔擅歌赋诗词,与李、杜争强,同班、马出色,果是山川灵秀之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却不是个冠珠翠的文人才子,戴簪珥的翰苑词家?若说红颜薄命,这是小可之事,如今是佳人薄命,怎么得不要痛哭流涕!从来道:
聪明才子无钱使,龌龊村夫有臭钱。
骏马每驮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话说那朱淑真是钱塘人,出在宋朝,他父母都是小户人家出身,生意行中不过晓得一日三餐、夜眠一觉,如此过日便罢,那里晓得什么叫做“诗书”二字?那朱淑真自小聪明伶俐,生性警敏,十岁以外自喜读书识字。看官,譬如那汉曹大家,他原是班固之妹,所以能代兄续成《汉书》;蔡文姬是蔡中郎的女儿,所以能赋《胡笳十八拍》;谢道韫是谢太傅的女儿,所以能咏柳絮之句;苏小妹是三苏一家,所以聪明有才: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朱淑真是何人所生,还是何人所教,不知不觉渐渐长大,天聪天明,会得做起诗来,真叫做“诗有别才,非关学也”。曾有《清昼》一绝做得最妙,道: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嗓夕阳。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朱淑真一法通时万法通,会得做诗,又会得做词。从来做词的道:“要宛转入情,低徊飞舞,惊魂动魄。”朱淑真偶然落笔,便与词家第一个柳耆卿、秦少游争雄,岂不是至妙的事么?他因春光将去,杜宇鸣叫,柳絮飞扬,爱惜那春光不忍舍去,遂作《送春词》一首道:
楼外垂扬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满目山川
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意。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朱淑真虽然做得甚妙,却没一个人晓得他。就是做了,也没处请教人,不过自得其得而已。那时年登十七岁,出落得更好一个模样。怎见得好处,有《鹧鸪天》词儿为证:
盈盈秋水鬓堆鸦,面若芙蓉美更佳。十指袖笼春笋锐,双莲簇地印轻沙。神情丽,体态
嘉。螓首蛾眉更可夸。杨柳舞腰娇比嫩,嫦娥仙子落飞霞。
不说这朱淑真聪明标致,且说他一个娘舅叫做吴少江,是个不长进之人,混名“皮气球”。你道他专做的是那一行生意?
踢打为活计,赌博作生涯。
一生无信行,只是口皮喳。
这吴少江始初曾开个酒店在天瓦巷,后来一好赌博,把本钱都消耗了下去,借了巷内金三老官二十两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