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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西湖二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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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个孙四官娶妻韩氏,小名娇娘。这娇娘自小在家是个淫浪之人,与间壁一个人通奸。孙四官儿娶得来家,做亲之夕,孙四官儿上身,原红一点俱无,云雨之间,不费一毫气力。孙四官儿大怒,与娇娘大闹。街坊上人得知取笑。甄龙友做只词儿,调寄《如梦令》:

今夜盛排筵宴,准拟寻芳一遍。春去已多时,问甚红深红浅。不见,不见,还你一方白绢。

众人闻了此词,人人笑倒。那时圣驾飨景灵宫,太学、武学、宗学诸生都在礼部前迎接圣驾。甄龙友闻知圣驾到来,诸生迎接,特特走去一看风景。那太学中有的诸生,年久岁深,不得出身,终年迎接圣驾,岁靡朝廷廪禄。龙友又做了十七字诗以讥诮道:

驾幸景灵宫,诸生尽鞠躬。头乌衣上白,米虫。

此诗传闻开去,人人说甄龙友轻薄,都称他为永嘉狂生。

那时临安有个呆道僧,衣衫蓝缕,似疯狂模样,却能未卜先知,始初说一两句话,竟不可解,后来都一一灵验,以此人人尊信他。一日在宇文价座上,宇文价指甄龙友与呆道僧道:“你看此人日后如何?”呆道僧道:“甚好才气,可惜蹭蹬。目下紫微帝星正照本身,当有非常之遇,究竟遇而不遇,直到十二年,那时两重紫微帝星照命,不遇而遇。仍藉相公之力,半生富贵到底。”甄龙友闻之,也不将来作准。一日出游西湖,到天竺寺,参拜观音菩萨,一时高兴,就集《诗》四句作赞于东壁上,道: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赞罢,同二三个朋友,到于酒店之内,饮酒作乐,直至日暮而回。

不说甄龙友题赞于东壁之上,且说孝宗皇帝,好贤礼士,每到大比之年,下诏前一日,便捧诏焚香,祷告天地道:“朝廷用人,别无他路,止有科举。愿天生几个好人,来辅国家!”及进殿试策题,临轩唱名,必三日前精祷于天,所以那时人才甚盛。还有科举之外,另行拔擢,或是德行孝廉,或是诗词歌赋,或是应对得好,或是荐举,或是一材一艺之长,不拘一格。加官进爵,功名之路宽广,因此人人指望。只有一着,那孝宗天纵聪明,万几之暇,广览诗书,有时召对,或问圣经贤传,或问古今学问事体,若对得来的,便就立刻官爵荣身。那时一个待问官姓木,名应之。孝宗一日问他道:“木姓起于何时?”木应之一时答应不出。孝宗道:“端木,本子贡之姓,后来有木元虚者,去了复字,便单称木,岂非其苗裔乎!”他日又问木应之的丈人待制洪迈道:“木待问是卿婿否?”洪迈道:“是臣之婿。”孝宗道:“卿婿以明经擢高第,而不知祖姓所出,卿宜劝之读书。”洪迈再拜而出,叹道:“圣主万岁,广览如此,士人岂可不研博古今耶?”那时又有一人姓王名过,是西蜀人,宰相荐他有才,上殿之时,孝宗忽然问道:“李融字若川,此是何谓?”王过答道:“天地之气,融而为川,结而为山。李融之字‘若川’,如元结之字‘次山’也。”天颜大喜,即除翰林院编修。所以对答之时,亦有难处。

一日,孝宗驾幸天竺进香,先到灵隐寺盘桓游览。那时灵隐寺有个和尚,法名净辉,是个得道之僧,随着孝宗皇帝行走。孝宗走到飞来峰,问道:“既是飞来,如何不飞去?”净辉答道:“一动不如一静。”又看观音手持数珠,问道:“观音手持数珠何用?”净辉道:“念观音菩萨。”问:“自念则甚?”净辉道:“求人不如求己。”孝宗大喜,敕赐衣紫以荣其身。净辉谢恩而退。遂到于天竺山;合寺僧众鸣钟擂鼓,排班迎接圣驾。孝宗登殿焚香,参礼观音圣像。住持献茶已毕,孝宗就取御匣笔砚,作一首赞道:

猗与大士,本自圆通。示言有说,为世之宗。

明环无二,等观以熙。随感即应,妙不可思。

赞完,四下随喜,见壁上甄龙友那首赞,甚是称叹,笔墨还新。问住持道:“这是谁人所作?”住持跪奏道:“前日一士人来寺中参礼,题诗壁上而去,不知是甚姓名。”孝宗道:“可细细访问此人来奏。”吩咐已毕,仍旧摆列法驾而去。当日住持四下访问明白,奏闻皇帝,皇帝便有用他之意。当下一个侍臣禀道:“这甄龙友,外边人都称为‘永嘉狂生’,用之恐以败俗。”孝宗道:“朕自识拔,卿等勿阻也。”即刻命驾上官四处抓寻进见。这甄龙友骤闻圣旨召对,进得朝门,不觉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进到金銮宝殿,正是:

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中驾六龙。

那甄龙友来到金銮宝殿,拜舞已毕,俯伏在地,心头只管跳个不住,但见香烟缭绕之处,九重天子开金口、吐玉音道:“观音赞是卿作否?”甄龙友道:“是臣一时所作,不意上蒙御览。”孝宗又道:“卿名龙友,何义云然?”甄龙友日常里问一答十、问十答百之口,滚滚而来,不知此时怎么就像吴与弼被蝎钩螫着一般,竟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头疼眼闷,紫胀了面皮,一句也答不出。孝宗见他不言不语,只得又说一句道:“卿名龙友,定有取义,可为奏来。”甄龙友一发像哑子一样,心中缭乱,七上八落,摸不出一句话头。孝宗连问二次,并不见答应。两旁近侍官一齐接应催促,甄龙友在地下愈觉慌张,满身战栗,汗出如雨。孝宗见一句答不出,龙颜不悦,就命近侍官扶出朝门。刚刚的扶出朝门,甄龙友头也不疼了,眼也不昏了,面也不胀了,心也不缭乱了,口也不哑了,身也不战了,汗也不出了,便懊恼道:“陛下为尧、舜之君,故臣得与夔、龙为友。这一句有甚难答处?直恁地应不出。”把脚跌个不住道:“遭逢圣主,一言莫展,吾其羞死矣。”看官,你道好笑也不好笑。甄龙友若是个泥塞笔管、一窍不通之人,这也无怪其然。异常聪明伶俐之人,到此顿成痴像懵懂,岂不是鬼神所使、命分所招?有诗为证: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话说甄龙友出朝之后,好生不乐。宇文价方信呆道僧之言不谬,遂安慰道:“再待十年后,定有遇合。”龙友道:“功名亦自小事,但我自负才名,遭逢圣主,正是披肝沥胆之时,还要敷陈时事,对扬天子休命,上报九重知己,展我生平之志。今一言抵对不来,难道好像府县考童生再续一名不成?吾更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遂立誓不回,终日在于西湖之上,纵酒落魄。那些西湖上的朋友一味轻薄,见甄龙友是个召对见弃之人,一发不瞅不睬,连“永嘉狂生”四字也不敢奉承了。独宇文价待他始终如一,并无失礼。妻子闻知这个信息,好生凄惨,然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

甄龙友每到大比之年,也不过做个应名故事。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已是十二年光景。那时甄龙友年登四十余岁,却好是淳熙八年正月元旦。孝宗率领皇后、皇太子、太子妃到德寿宫,行朝贺之礼。这年是太上皇七十五岁,孝宗进黄金酒器二千两、银三万两、会子十万贯。太上皇道:“宫中无用钱处,不消得这若干。”再三奏请,止受三分之一。太上皇命至萼绿华堂看梅饮酒。忽然飘下一天大雪,正是腊前,太上皇大喜,对孝宗道:“今年正欠些雪,可谓及时,但恐长安有贫者。”孝宗急忙奏道:“已差有司官比去岁倍数支散。”太上皇亦叫提举官在本宫支犒宫会,照朝廷之数。遂命近侍进酒酣歌,宫里上寿。那时宇文价亦随在宫内,太上命百官次日各进雪词。宇文价钦承圣谕,遂命甄龙友代赋一首词儿道:

紫皇高宴仙台,双成戏击琼苞碎。何人为把银河水剪,甲兵都洗。玉样乾坤,八荒同色,

了无尘翳。喜冰消太液,暖融(支鸟)鹊,端门晓班初退。圣主忧民深意,转鸿钧满天和气。

太平有象,三宫二圣,万年千岁。双玉杯深,五云楼迥,不妨频醉。看来不是飞花,片片是

丰年瑞。

次日,孝宗又到德寿宫谢酒,宇文价将着这首词献上。太上皇并孝宗看了,都大悦道:“卿这词甚做得好。”宇文价奏道:“此词非臣所作,是永嘉甄龙友所作。”孝宗记得十年前事,便道:“甄龙友甚是有才,朕前度因天竺观音赞做得好,面召彼来问他取名之义,他却再不能对。”宇文价奏道:“天威咫尺,甄龙友系草茅贱士,未睹天颜,所以一时难对。彼出朝门,便对道:‘陛下为尧、舜之君,故臣得与夔、龙为友。’”太上与孝宗都龙颜大悦道:“毕竟是有才之人,可惜沦落许久。”即授翰林院编修之职。甄龙友从穷愁寂寞之中,忽然天上掉下一顶纱帽来,感恩不尽。因知呆道僧两重帝星之言,一一无差,始信富贵功名,就如春兰秋菊,各有时度,不可矫强,真“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光”也。甄龙友一…锦被遮盖,那时西湖上的人又一齐都称赞他是个才子了,都来呵脬捧屁,极其奉承。世上人以成败论英雄,往往如此。从此天恩隆重,年升月转,不上十年,直做到礼部尚书,夫荣妻贵而终。宇文价亦可谓知人能荐士矣。有诗为证:

命好方为贵,无才不是贫。

试看居官者,几个有才人。

第三卷 巧书生金銮失对

纱笼自可为丞相,金紫难加薄命人。

风送滕王雷碎石,难将天意等闲陈。

话说人生富贵穷通,自有定数。诗中第一句是李藩的故事。李藩初在节度使张建封门下,张建封镇治徐州,奏李藩为判官。那时新罗国有个异僧,善能相人。张建封叫这异僧遍相幕下判官道:“这若干判官之中,异日可有为宰相者否?”异僧相了一遍,道:“其中并无一人可为宰相。”张建封道:“我妙选宾僚,岂无一人可为宰相者乎?”急召李判官来。李判官一到,异僧便降阶而迎,对张建封道:“这位判官是纱笼中人。”张建封道:“怎生是纱笼中人?”异僧道:“阴府中凡是做宰相之人,其名姓都用红色纱笼护住,恐世上人有所损伤。”张建封甚以为异。后来李藩果然做到宰相,这不是天生的贵人么!第二句是王显的故事。那王显与唐太宗皇帝有严子陵之旧,极是相知,幼年曾掣裈为戏、夺帽为欢。王显年纪大如太宗数岁,一生蹭蹬,再不能做官。太宗未遇之时,尝取笑他道:“王显老大,还不结个茧子。”后来太宗做了皇帝,王显谒见,奏道:“臣今日可作茧否?”太宗笑道:“未可知也。”召其三子到于殿廷之上,授以五品官职,独不加王显爵位。王显不平道:“怎不加臣官职,岂臣反不如三子乎?”太宗叹道:“卿无贵相,朕非为卿惜一官也。”王显又道:“朝贵而夕死可矣。”那时仆射房玄龄在侧,启奏道:“陛下与王显既有龙潜之旧,何不试与之,又何必论其相之贵贱?”太宗只得封他三品官职,取紫袍金带赐之。王显谢恩而出,方才出朝,不觉头痛发热起来,到半夜便已呜呼哀哉了。太宗叹息道:“我道他无福,今果然矣。”这不是天生的贱相么!“风送滕王”是王勃的故事。王勃六岁能文,十三岁同父亲宦游江左,舟泊马当山。忽然见大门当道,榜曰“中元水府之殿”。王勃登殿瞻礼已毕,正要下船,忽遇一老叟坐于石矶之上,与王勃长揖道:“子是王勃否?”王勃惊异。老叟道:“来日重阳,南昌都督命作《滕王阁序》。子有清才,何不往赋,取彼重礼?”王勃道:“此去南昌八百里,今日已是九月八,岂能飞渡?”老叟道:“这事甚易,吾当助子清风一阵。”王勃道:“叟为何神?”老叟道:“吾中元水府君也。”说毕,便起清风一阵,八百里一夜送到南昌,赋了《滕王阁序》,取彼重礼而归。自此王勃才名布满天下,所谓“时来风送滕王阁”者,此也。那“雷碎石”是张镐的故事。张镐与范文正公极其相好,家道贫穷,范文正公每每赠以缣帛金银之物。争奈赠者有限,贫者无穷,钱财到手,如汤浇雪一般消化。张镐要进京,缺少盘费,范文正公思量得一主无碍钱财,却是唐时颜鲁公写的《荐福碑》,每一纸价值数千贯钱。范文正公叫人备了纸墨,要摹拓数千张与张镐为进京之费,先一日打点得端正,不期夜间风雨大作,一个霹雳,将这《荐福碑》打为数段,所谓“运退雷轰荐福碑”者,此也。

据这四个故事看将起来,可见世上富贵贫穷之事,都是上天作主,一毫人力勉强不得。只看宋仁宗事,便知端的。宋仁宗御于便殿,忽有二近侍在殿侧争辩,声闻御前。仁宗召到面前问道:“汝二人争辩恁的?”一个说“人生贵贱在命”,一个说“人生贵贱在至尊”,因此争辩。仁宗暗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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