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集-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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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二集》
序
天下山水之秀,宁复有胜于西湖者哉!自昔金牛献瑞以来,水有“明圣”之称,宋仁宗诗有“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之句,白乐天之‘余杭形胜四方无”,范希文之“西湖胜鉴湖”,苏东坡之“西湖比西子”,柳耆卿之“桂子荷花”,真令人艳心三竺、两峰间也。予揆其致,大约有八:夷犹澹宕,啸傲终日,直闺阁间物,室中单条耳,不闻其有风波之险也;可坐可卧,可舟可舆,水光盈眸,山色接牖,不闻其有车殆马烦之病也;亦有清音,亦有丝竹,绣辔香轮,朱帘画舫,曳冰执雾縠,而掩映于绿杨芳草之间,所谓“红蕖映隔水之妆,紫骝嘶落花之陌”者,触目媚人,不闻其有岑寂之虞也,水香苹洁,菱歌渔唱,莺鸟交啼,野凫戏水,龙井之茶可烹,虎跑之泉可啜,环堤之酒垆可醉,嫩草作裀,轻舟容与,富者适志,贫者慨心,不闻其有荣枯之异也;春则桃李呈芳,夏则芙蕖设色,秋则桂子施香,冬则白雪幻景,其雨既奇,其晴亦好,白日固可游览,夜月尤属幽奇,不闻其有不备之美也;梵宇名蓝,龙宫古剎,金碧辉煌,钟磬相闻,可停游屐,可搜隐迹,寻幽或以竟日,耽胜乃以忘年,不闻其一览即尽、索尔无余也;幽人胜士之场,古佛垂教之地,孤山怀其高踪,法相参其遗蜕,永明寿乃弥陀化身,事事可师,天竺东溟之道德隆重,高皇帝称之为白眉法师。亦有宗泐,称为泐翁,迫以官而不受,高僧哉!高僧哉!是以入道场则利名欲拼,缅高风则火宅晨凉,法身长在,历劫不灰,触处可以醒我之昏迷也;入三潭而嚕痪味锨拧⑺盏蹋焦鞯氯缭冢允侵惚钕倘舸媸ナ乐纾呦统ふ吡羟镏螅撕辣┲簦喔春未妗8乔叭苏撸笫轮σ樱鞣家呕啵渖屑眨】鲋匾晕庠酵踔郯园倌辏纬隙砂傥迨兀鞣缫旁希偶F嫖牛凡皇な椋牢从幸胛涤铮匀盎廊苏摺K粘す疲骸昂贾葜形骱缛酥忻寄恳病!倍姑寄坎恍蓿懦ú换嗳巛撞葜稳印N骱す#寄渴急福痪茏忧逶寄恳妗H辉蛑芮逶湮骱Τ家苍眨〖窗住⑺绽抵印
予揽胜西湖而得交周子。其人旷世逸才,胸怀慷慨,朗朗如百间屋;至抵掌而谈古今也,波涛汹涌,雷震霆发,大似项羽破章邯,又如曹植之谈,而我则自愧邯郸生也。快矣乎!余何幸而得此?础础清原,西湖之秀气将尽于公矣。乃谓余曰:“予贫不能供客,客至恐斲柱剉荐之不免,用是匿影寒庐,不敢与长者交游。败壁颓垣,星月穿漏,雪霰纷飞,几案为湿,盖原宪之桑枢、范丹之尘釜交集于一身,予亦甘之。而所最不甘者,则司命之厄我过甚,而狐鼠之侮我无端。予是以望苍天而兴叹,抚龙泉而狂叫者也。”余曰:“子毋然。司命会有转局,狐鼠亦有败时;且天不可与问,道不可与谋,子听之而已矣。”清原唯唯而去,逾时而以《西湖说》见示,予读其序而悲之。士怀才不遇,蹭蹬厄穷,而至愿为优伶,手琵琶以求知于世,且愿生生世世为一目不识丁之人,真令人慷慨悲歇、泣数行下也。岂非郡有司之罪乎?夫良玉而题碔砆,则泣卞和之血;骏马而驾盐车,则垂伯乐之泪:此亦有心者之所共悲,而有目者之所共悼矣。昔阮嗣宗好游山,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陈子昂诗文不为人知,时有卖胡琴者,索价百万,豪贵无售,子昂突出以千缗市。次日,集宣阳里第,具酒肴群饮,置胡琴抚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师,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足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遍赠座上诸客,声溢都下。唐球好苦吟,拈稿为丸,纳之大瓢中,投于江,曰:“斯文苟不沉没,得者方知我苦心尔。”有识者接得之,曰:“此唐山人诗瓢也。”周子间气所锺,才情浩瀚,博物洽闻,举世无两,不得已而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磊磈,以小说见,其亦嗣宗之恸、子昂之琴、唐山人之诗瓢也哉!观者幸于牝牡骊黄之外索之。
湖海士题于玩世居
第一卷 吴越王再世索江山
萧条书剑困埃尘,十年多少悲辛!松生寒涧背阳春,勉强精神。
且可逢场作戏,宁须对客言贫?后来知我岂无人,莫谩沾巾。
这首词儿,名《画堂春》,是杭州才子马浩澜之作。因国初钱塘一个有才的人,姓瞿名佑字宗吉,高才博学,风致俊朗,落笔千言,含珠吐玉,磊磊惊人。他十四岁的时节,父亲还不晓得他有才华,适值父亲一个相好的朋友张彦复,从福建做官回来望他父亲,因具鸡酒款待。瞿宗吉从书馆中而归,张彦复就指鸡为题,命赋诗一首。宗吉应声道:
宋宗窗下对谈高,五德声名五彩毛。
自是范张情义重,割烹何必用牛刀!
张彦复大加称赏,手写桂花一枝,并题诗一首为赠:
瞿君有子早能诗,风彩英英兰玉姿。
天上麒麟元有种,定应高折广寒枝。
自此,声名传播一时,有名先达之人,都与他为忘年之交。那时第一个有才的是杨维祯,字廉夫,号铁崖先生,闻其才名,走来相访,因试其才学何如,将自己所赋《香奁八咏》要他相和。瞿宗吉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花尘春迹》道:
燕尾点波微有晕,凤头踏月悄无声。
《黛眉颦色》道:
恨从张敞毫边起,春向梁鸿案上生。
《金钱卜欢》道:
织锦轩窗闻笑语,彩苹洲渚听愁吁。
《香颊啼痕》道:
斑斑湘竹非因雨,点点杨花不是春。
瞿宗吉一一和完,杨廉夫叹服道:“此瞿家千里驹也。”从此声名大着于天下。然虽如此,有才无命,笔下写得千百篇诗赋,囊中寻不出一二文通宝。真是时也,运也,命也,所以感慨兴怀,赋首诗道:
自古文章厄命穷,聪明未必胜愚蒙。
笔端花与胸中锦,赚得相如四壁空。
遂做部书,名为《剪灯新话》,游戏翰墨,以劝百而讽一,借来发抒胸中意气。后来马浩澜读他这首诗,不觉咨嗟感叹起来,做前边这只《画堂春》词儿,凭吊瞿宗吉。
看官,你道一个文人才子,胸中有三千丈豪气,笔下有数百卷奇书,开口为今,阖口为古,提起这枝笔来,写得飕飕的响,真个烟云缭绕,五彩缤纷,有子建七步之才,王粲登楼之赋。这样的人,就该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把他住在玉楼金屋之中,受用些百味珍羞,七宝…、青玉案、琉璃钟、琥珀盏,也不为过。叵耐造化小儿,苍天眼瞎,偏锻炼得他一贫如洗,衣不成衣,食不成食,有一顿,没一顿,终日拿了这几本破书,“诗云子曰”、“之乎者也”个不了,真个哭不得、笑不得、叫不得、跳不得,你道可怜也不可怜?所以只得逢场作戏,没紧没要做部小说,胡乱将来传流于世。比如三国时节曹丞相无恶不作,弒伏皇后、董贵妃,汉天子在他荷包儿里,随他扯进扯出,吐气成云,喝气成雷,果然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谁敢道他一个“不”字。却被我朝山阴一个文人才子徐文长先生做部《四声猿》,名为《狂瞽史渔阳三弄》,请出祢正平先生一边打鼓,一边骂座,指手画脚,数数落落,骂得那曹贼哑口无言,好不畅快。曹贼有知,岂不羞死?真是“踢弄乾坤捉傀儡”的一场奇观,做个千秋话柄,激劝传流。一则要诫劝世上都做好人,省得留与后人唾骂;一则发抒生平之气,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尽数写将出来,满腹不平之气,郁郁无聊,借以消遣。正是: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逢场不妨作戏,听我舌战纷纷。
看官,你道杭州人不拘贤人君子,贩夫小人,牧童竖子,没一个不称赞那吴越王。凡有稀奇古怪之事,都说道当先吴越王怎么样,可见这位英雄豪杰非同小可。还有一件好笑的事,那宝石山脚边石块之上,凿有斗大的痕迹,说是吴越王卵子痕迹。道当日吴越王未遇之时,贩盐为生,挑了盐担,行走此山,忽然大雨地滑,跌了一交,石头之上印了两个卵痕。后来杭州作耍之人,故意凿成斗大,天雨之后,水积其中,又捉弄那乡下的愚民道:“这卵池中水将来洗目,其目一年不昏。”乡下愚民听信其说,时将这卵水洗目。杭州人之好作耍如此。你道不是一件极好笑的事么!然在吴越王未遇之时,安身无处,这个卵袋不值一文钱。及至做了吴越王,保全了几千百万生灵,后世称他英雄,连这个卵袋都凿成模样,把与愚民徘徊瞻眺、玩弄抚摩起来。可见卵袋也有交运值钱的时节,何况其生平事业不啧啧称叹。然吴越王发迹的事体,前人已都说过,在下为何又说?但前人只说得他出身封王的事,在下这回小说又与他不同,将前缘后故、一世二世因果报应,彻底掀翻,方见有阴有阳、有花有果、有作有受,就如算子一般,一边除进,一边除退,毫忽不差。
看官,你道从来得天下正的无过我洪武爷,驱逐犬羊腥膻之气,扫除胡元浊乱之朝,乾坤重辟,日月再朗,这是三代以来第一朝皇帝了。其次则汉高祖,驱除暴秦,灭焚书坑儒之祸,这也是极畅快的事。所以洪武爷得天下之后,祭历代帝王之庙,各帝王神位前都只一爵,独于汉高祖前笑对道:“刘君,今日庙中诸君,当时皆有凭借以有天下,唯我与尔不阶尺土,手提三尺以致大位,比诸君尤为难得,可共多饮一爵。”这是不易之论。然虽如此,汉高祖怎比得洪武爷。若论唐太宗,把宫人侍父而劫父以起兵,这也难算天下之正了。若是宋太祖欺孤儿寡妇,因陈桥兵变,军中黄袍加身,就禅了周朝之位,这也一发难说得天下之正了。所以岳正做首诗道:
黄袍岂是寻常物,谁信军中偶得之?
又有诗道:
阿母素知儿有志,外人刚道帝无心。
这便是千古断案。谁知报应无差,得天下于小儿,亦失天下于小儿。那《报应录》“灭国之报”说得分明,道:
宋太祖以乙亥命曹翰取江州,后三百年乙亥,吕师夔以江州降元。
以丙子受江南李煜降,后三百年丙子,帝(上日下纟纟)为元所虏。以
己卯灭汉,混一天下,后三百年己卯,宋亡于崖山。宋兴于周显德七年,
周恭帝方八岁,亡于德佑元年,少帝止六岁。至于讳,显、(上日下纟纟)
二字又同,庙号亦曰恭帝。周以幼主亡,宋亦以幼主亡。周有太后在上,
禅位于宋。宋亦有太后在上,归附于元。
这般看将起来,连年月都一毫不差,可见报应分明,天道不爽。只因宋太祖免生民于涂炭,宽弘大度,立心仁厚,家法肃清,所以垂统长久,有三百余年天下。这真如少债的一般,从来没有不还的债。但那《报应录》上只说得明白的报应,不曾说得阴暗的报应。看在下这回《吴越王再世索江山》,便见分晓。正是:
冤冤相报,劫劫相缠。
借他一两,还彼千钱。
何况阴谋,怎不回还?
试观吴越,报应昭然!
话说这吴越王姓钱,单讳一个镠字,字具美,本贯杭州临安县人,住在石鉴乡。临产之时,父亲走到灶下取斧劈柴烧汤,见一条丈余长的大蜥蜴,似龙非龙之状,抢入室中,父亲老大吃惊,随步赶进,忽然蜥蜴钻入…下,实时不见。随产个小儿下来,满室火光,惊天动地。邻家都来救火,及至走进钱家,又不见一点火光,人都以为怪。父亲说生了一个妖怪,要投井中淹死,亏得隔壁一个婆婆勉强挽留得住,因此取名为钱婆留。四五岁之时,里中有一株大树,他因与群儿戏耍,便走到大树之下,坐于石上,就像帝王一般,指麾这些儿童,征战杀伐,各有队伍,号令严明,儿童都惧怕他,不敢不遵其约束。临安东峰有块圆石,其光如镜,名为石镜山。钱镠自己照见头上冠冕,俨然王者之状,回家对父亲说了。父亲只道他说谎,同他走到石镜前一照,委是如此,恐惹出是非,就对石镜祷祝道:“倘日后有如此之福,愿神灵不要照见,省得是非。”祝罢,便从此照不见。父亲暗暗欢喜。后来长大成人,相貌魁梧,膂力绝人,不肯本分营生,专好做那无赖之事。有《西江月》为证:
本分营生不做,花拳绣腿专工,棍枪呼喝骋英雄,说着些儿拈弄。
鬻贩私盐活计,贝戎不耻微踪,骰盆六五叫声凶,破落行中真种。
话说钱公贫穷彻骨,鬻贩私盐,挑了数百斤盐在肩上,只当一根灯草一般,数百人近他不得,以此撒泼做那不公不法之事。但生性慷慨,真有一掷百万之意。在赌博场中,三红四开,一掷而尽,他也全不在心上,以此人又服他豪爽。县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