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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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到国民饭店,开了房间,我一直便躺在床上。藻站在床前,眼光中露出无限的惊惶:“你
又病了?”我呻吟着点一点头。——我以后才发现这病是慢性的盲肠炎。这病根有十年了,
一年要发作一两次。每次都痛彻心腑,痛得有时延长至十二小时。行前为预防途中复发起见,
曾在协和医院仔细验过,还看不出来。直到以后从上海归来,又患了一次,医生才绝对的肯
定,在协和开了刀,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这夜的痛苦,是逐秒逐分的加紧,直到夜中三点。我神志模糊之中,只觉得自己在床上
起伏坐卧,呕吐,呻吟,连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中夜以后,才渐渐的缓和,转过身来对坐
在床边拍抚着我的藻,作颓乏的惨笑。他也强笑着对我摇头不叫我言语。慢慢的替我卸下大
衣,严严的盖上被。我觉得刚一闭上眼,精魂便飞走了!
醒来眼里便满了泪;病后的疲乏,临别的依恋,眼前旅行的辛苦,到家后可能的恐怖的
事实,都到心上来了。对床的藻,正做着可怜的倦梦。一夜的劳瘁,我不忍唤醒他,望着窗
外天津的黎明,依旧是冷酷的阴天!我思前想后,除了将一切交给上天之外,没有别的方法
了!
这一早晨,我们又相倚的坐着。船是夜里十时开,藻不能也不敢说出不让我走的话,流
着泪告诉我:“你病得这样!
我是个穷孩子,忍心的丈夫。我不能陪你去,又不能替你预备下好舱位,我让你自己在
这时单身走!……”他说着哽咽了。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不知怎么好,又没有安慰他的精
神与力量,只有无言的对泣。
还是藻先振起精神来,提议到梁任公家里,去访他的女儿周夫人,我无力的赞成了。到
那里蒙他们夫妇邀去午饭。席上我喝了一杯白兰地酒,觉得精神较好。周夫人对我提到她去
年的回国,任公先生的病以及他的死。悲痛沉挚之言,句句使我闻之心惊胆跃,最后实在坐
不住,挣扎着起来谢了主人。发了一封报告动身的电报到上海,两点半钟便同藻上了顺天船。
房间是特别官舱,出乎意外的小!又有大烟囱从屋角穿过。上铺已有一位广东太太占住,
箱儿篓子,堆满了一屋。幸而我行李简单,只一副卧具,一个手提箱。藻替我铺好了床,我
便蜷曲着躺下。他也蜷伏着坐在床边。门外是笑骂声,叫卖声,喧呶声,争竞声;杂着油味,
垢腻味,烟味,咸味,阴天味;一片的拥挤,窒塞,纷扰,叫嚣!,我忍住呼吸,闭着眼。
藻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爱,我恨不能跟了你去!这种地方岂是你受得了的!”我睁开眼,
握住他的手:“不妨事,我原也是人类中之一!”
直挨到夜中九时,烟卤旁边的横床上,又来了一位女客,还带着一个小女儿。屋里更加
紧张拥挤了,我坐了起来,拢一拢头发,告诉藻:“你走罢,我也要睡一歇,这屋里实在没
有转身之地了!”因着早晨他说要坐三等车回北平去,又再三的嘱咐他:“天气冷,三等车上
没有汽炉,还是不坐好。和我同甘苦,并不在于这情感用事上面!”他答应了我,便从万声
杂沓之中挤出去了。
——到沪后,得他的来信说:“对不起你,我毕竟是坐了三等车。试想我看着你那样走
的,我还有什么心肠求舒适?即此,我还觉得未曾分你的辛苦于万一!更有一件可喜的事,
我将剩下的车费在市场的旧书摊上,买了几本书了……”——这几天的海行,窗外只看见唐
沽的碎裂的冰块,和大海的洪涛。人气蒸得模糊的窗眼之内,只听得人们的呕吐。饭厅上,
茶房连叠声叫“吃饭咧!”以及海客的谈时事声,涕唾声。这一百多钟头之中,我已置心身
于度外,不饮不食,只求能睡,并不敢想到母亲的病状。睡不着的时候,只瞑目遐思夏日蜜
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干山的微蓝的水,深翠的竹,以求超过眼前的地狱景况于万一!
二十二日下午,船缓缓的开进吴淞口,我赶忙起来梳头著衣,早早的把行装收拾好。上
海仍是阴天!我推测着数小时到家后可能的景况,心灵上只有战栗,只有祈祷!江上的风吹
得萧萧的,寒星般的万船楼头的灯火,照映在黄昏的深黑的水上,画出弯颤的长纹。晚六时,
船才缓缓的停在浦东。
我又失望,又害怕,孤身旅行,这还是第一次。这些脚夫和接水,我连和他们说话的胆
量都没有,只把门紧紧的关住,等候家里的人来接。直等到七时半,客人们都已散尽,连茶
房都要下船去了。无可奈何,才开门叫住了一个中国旅行社的接客,请他照应我过江。
我坐在颠簸的摆渡上,在水影灯光中,只觉得不时摇过了黑而高大的船舷下,又越过了
几只横渡的白篷带号码的小船。在料峭的寒风之中,淋漓精湿的石阶上,踏上了外滩。大街
楼顶广告上的电灯联成的字,仍旧追逐闪烁着,电车仍旧是隆隆不绝的往来的走着。我又已
到了上海!万分昏乱的登上旅行社运箱子的汽车,连人带箱子从几个又似迅速又似疲缓的转
弯中,便到了家门口。
按了铃,元来开门。我头一句话,是“太太好了么?”他说:“好一点了。”我顾不得说
别的,便一直往楼上走。父亲站在楼梯的旁边接我。走进母亲屋里,华坐在母亲床边,看见
我站了起来。小菊倚在华的膝旁,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着我。我也顾不得抱她,我俯下
身去,叫了一声“妈!”看母亲时,真病得不成样子了!所谓“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理
会得!比较两月之前,她仿佛又老了二十岁。额上似乎也黑了。气息微弱到连话也不能说一
句,只用悲喜的无主的眼光看着我……
父亲告诉我电报早接到了。涵带着苑从下午五时便到码头去了,不知为何没有接着。这
时小菊在华的推挽里,扑到我怀中来,叫了一声“姑姑”。小脸比从前丰满多了,我抱起她
来,一同伏到母亲的被上。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赶紧回头走到饭厅去。
涵不久也回来了,脸冻得通红——我这时方觉得自己的腿脚,也是冰块一般的僵冷。—
—据说是在外滩等到七时。急得不耐烦,进到船公司去问,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说:“不知
船停在哪里,也许是没有到罢!”他只得转了回来。
饭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这次旅行的经过,父亲凝神看着我,似乎有无限的过意不去。
华对我说发电叫我以后,才告诉母亲的,只说是我自己要来。母亲不言语,过一会子说:
“可怜的,她在船上也许时刻提心吊胆的想到自己已是没娘的孩子了!”
饭后涵华夫妇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我同父亲坐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半闭着眼,我轻轻的
替她拍抚着。父亲悄声的问:
“你看母亲怎样?”我不言语,父亲也默然,片晌,叹口气说:
“我也看着不好,所以打电报叫你,我真觉得四无依傍——我的心都碎了……”
此后的半个月,都是侍疾的光阴了。不但日子不记得,连昼夜都分不清楚了!一片相连
的是母亲仰卧的瘦极的睡容,清醒时低弱的语声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阴郁的天,壁炉中发
爆的煤火,凄绝静绝的半夜炉台上滴答的钟声,黎明时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开窗小立时镑
镑的朝雾!在这些和泪的事实之中,我如同一个无告的孤儿,独自赤足拖踏过这万重的火焰!
在这一片昏乱迷糊之中,我只记得侍疾的头几天,我是每天晚上八点就睡,十二点起来,
直至天明。起来的时候,总是很冷。涵和华摩挲着忧愁的倦眼,和我交替,我站在壁炉边穿
衣裳,母亲慢慢的倒过头来说:“你的衣服太单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骆驼绒袍子,省得冻
着!”我答应了,她又说:
“我去年头一次见藻,还是穿那件袍子呢。”
她每夜四时左右,总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额上冰冷。
在那时候,总要喝南枣北麦汤,据说是止汗滋补的。我恐她受凉,又替她缝了一块长方
的白绒布,轻轻的围在额上。母亲闭着眼微微的笑说:“我像观世音了。”我也笑说:“也像
圣母呢!”
因着骨痛的关系,她躺在床上,总是不能转侧。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
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垫着许多棉花枕头,鸭绒被等,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绵被头。
她只仰着脸在半靠半卧的姿势之下,过了我和她相亲的半个月。可怜的病弱的母亲!
夜深人静,我偎卧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较好,就和我款款的谈话,语音轻得似天半
飘来,在半朦胧半追忆的神态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脸,我的心绪和眼泪都如潮涌上。
她谈着她婚后的暌离和甜蜜的生活,谈到幼年失母的苦况,最后便提到她的病。她说:
“我自小千灾百病的,你父亲常说:
‘你自幼至今吃的药,总集起来,够开一间药房的了。’真是我万想不到,我会活到六
十岁!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次病了五个月,你们真是
心力交瘁!我对于我的女儿,儿子,媳妇,没有一毫的不满意。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
两年你们的福……”我们心力交瘁,能报母亲的恩慈于万一么?母亲这种过分爱怜的话语,
使听者伤心得骨髓都碎了!
如天之福,母亲临终的病,并不是两月前的骨疯。可是她的老病“胃痛”和“咳嗽”又
回来了。在每半小时一吃东西之外,还不住的要服药,如“胃活”“止咳丸”之类,而且服
量要每次加多。我们知道这些药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起先总是竭力阻止她多用。几天
以后,为着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又渐渐的知道她的病是没有痊愈的希望,只得咬着牙,忍
着心肠,顺着她的意思,狂下这种猛剂,节节的暂时解除她突然袭击的苦恼。
此后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间。却因着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稳,
总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着,并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
降生之夜。我伏在母亲的床前,终夜在祈祷的状态之中!
在人力穷尽的时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没了我的全意识。我觉得我的心香一缕
勃勃上腾,似乎是哀求圣母,体恤到婴儿爱母的深情,而赐予我以相当的安慰。那夜街上的
欢呼声,爆竹声不停。隔窗看见我们外国邻人的灯彩辉煌的圣诞树,孩子们快乐的歌唱跳跃,
在我眼泪模糊之中,这些都是针针的痛刺!
半夜里父亲低声和我说:“我看你母亲的身后一切该预备了。旧式的种种规矩,我都不
懂。而且我看也没有盲从的必要。关于安葬呢——你想还回到故乡去么?山遥水隔的,你们
轻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凉了,是不是?不过这须探问你母亲的意思。”我说:“父亲说
出这话来,是最好不过的了。本来这些迷信禁忌的办法,我们所以有时曲从,都是不忍过拂
老人家的意思。如今父亲既不在乎这些,母亲又是个最新不过的人。纵使一切犯忌都有后验,
只要母亲身后的事能舒舒服服的办过去,千灾五毒,都临到我们四个姊弟身上,我们也是甘
心情愿的!”
——第二天我们便托了一位亲戚到万国殡仪馆接洽一切。钢棺也是父亲和我亲自选定
的。这些以后在我寄藻和杰的信中,都说得很详细。——这样又过了几天。母亲有时稍好,
微笑的躺着。小菊爬到枕边,捧着母亲的脸叫“奶奶”。华和我坐在床前,谈到秋天母亲骨
痛的时候,有时躺在床上休息,有时坐在廊前大椅上晒太阳,旁边几上总是供着一大瓶菊花。
母亲说:“是的,花朵儿是越看越鲜,永远不使人厌倦的。病中阳光从窗外进来,照在花上,
我心里便非常的欢畅!”母亲这种爱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的病苦中,仍是不改。她的骨痛,
是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渐渐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转侧,都痛
彻心腑。假如我是她,我要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诅一切,弃掷一切。而我的最可敬爱的
母亲,对于病中的种种,仍是一样的接受,一样的温存。对于儿女,没有一句性急的话语;
对于奴仆,却更加一倍的体恤慈怜。对于这些无情的自然,如阳光,如花卉,在她的病的静
息中,也加倍的温煦馨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