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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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他乡所万尝不到的!假如你是一个情感较重的人,你会兴起一种似欢喜非欢喜,似怅惘非
怅惘的情绪。站着痴望了一会子,你也许会流下无主,皈依之泪!
在异国,我只遇见了两次这种的云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汉寿(NewHamp
shire)白岭之巅。我午睡乍醒,得了英伦朋友的一封书,是一封充满了友情别意,并
描写牛津景物写到引人入梦的书。我心中杂揉着怅惘与欢悦,带着这信走上山巅去,猛然见
了那异国的蓝海似的天!四围山色之中,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满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阳,
酿出西边天际一两抹的绛红深紫。这颜色须臾万变,而银灰,而鱼肚白,倏然间又转成灿然
的黄金。万山沉寂,因着这奇丽的天末的变幻,似乎太空有声!如波涌,如鸟鸣,如风啸,
我似乎听到了那夕阳下落的声音。这时我骤然间觉得弱小的心灵被这伟大的印象,升举到高
空,又倏然间被压落在海底!我觉出了造化的庄严,一身之幼稚,病后的我,在这四周艳射
的景象中,竟伏于纤草之上,呜咽不止!
还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华京(WashingtonD.C.)之一晚。我从枯冷的
纽约城南行,在华京把“春”寻到!在和风中我坐近窗户,那时已是傍晚,这国家妇女会(N
ationalWomen’sParty)舍,正对着国会的白楼。半日倦旅的眼睛,被
这楼后的青天唤醒!海外的小朋友!请你们饶恕我,在我倏忽的惊叹了国会的白楼之前,两
年半美国之寄居,我不曾觉出她是一个庄严的国度!
这白楼在半天矗立着,如同一座玲珑洞开的仙阁。被楼旁的强力灯逼射着,更显得出那
楼后的青空。两旁也是伟大的白石楼舍。楼前是极宽阔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灯,整齐的映
照着。路上行人,都在那伟大的景物中,寂然无声。这种天国似的静默,是我到美国以来第
一次寻到的。我寻到了华京与北京相同之点了!
我突起的乡思,如同一个波澜怒翻的海!把椅子推开,走下这一座万静的高楼,直向大
图书馆走去。路上我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与自由。杨柳的新绿,摇曳着初春的晚风。熟客似
的,我走入大阅书室,在那里写着日记。写着忽然忆起陆放翁的“唤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
土强登楼”的两句诗来。细细咀嚼这“唤”字和“强”字的意思,我的意兴渐渐的萧索了起
来!
我合上书,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门来一天星斗。我长吁一口气。——看见路旁一辆手
推的篷车,一个黑人在叫卖炒花生栗子。我从病后是不吃零食的,那时忽然走上前去,买了
两包。那灯下黝黑的脸,向我很和气的一笑,又把我强寻的乡梦搅断!我何尝要吃花生栗子?
无非要强以华京作北京而已!
写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觉得不好意思告诉你们,我回来后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
一次写长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顿,到家后心里一松,病魔便乘机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
多病的人,不知为何,自和你们通讯,我生涯中便病忙相杂,这是怎么说的呢!
故国的新秋来了。新愈的我,觉得有喜悦的萧瑟!还有许多话,留着以后说罢,好在如
今我离着你们近了!
你热情忠实的朋友,在此祝你们的喜乐!
冰 心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圆恩寺。
四版。)
中西戏剧之比较——在学术讲演会的讲演文学可分三类:一是诗;二是小说;三是戏剧。
戏剧范围太大,今天只能讲讲悲剧。
悲剧这个名词,出自古希腊。那时人们把祭祀时和祭一切宗教教神时唱的偏于叙事的歌,
都叫做悲剧;后来他们把悲剧讲作人生之道德律(morallawoflife);最后
他们又说悲剧是包括人生一切痛苦之渊源。
现在的人,常用悲剧两个字,他们用的时候,不知悲剧同惨剧是不同的,以致往往用得
不当。有许多事可以说是惨剧,不能说是悲剧。悲剧必是描写心灵的冲突,必有悲剧的发动
力,这个发动力,是悲剧“主人翁”心里冲突的一种力量。
有些事情,没有这种发动力,只能说是惨剧,不能说是悲剧。拿现在一般青年最喜谈的
婚姻问题,来作比喻,则一个父亲叫儿子一定要娶甲女,他的儿子一定要娶乙女,所发生的
悲痛现象,不能说是悲剧。因为父亲叫儿子娶甲女,是父亲的意志,不是他的儿子——主人
翁——的意志,完全是被动的,悲剧的发动力不存在他的心中。如果他的儿子,自己对自己
说,我自己是有决心娶乙女——拒绝父亲的意志,那就可算是悲剧。简单的说,娶不娶的问
题,是惨剧而非悲剧;离不离的问题,是悲剧而非惨剧。
因为悲剧必有心灵的冲突,必是自己的意志,所以悲剧里的主人翁,必定是位英雄。莎
士比亚的《Hamlet》(《哈姆雷特》)同《Mac-beth》(《马克白斯》)是悲剧的
缘故,就是因为这两剧的主人翁,在他们心里时常听得“做或不做”
(Tobeornottobe)的声音。
自希腊Seneca(塞涅卡)到十六世纪,所有悲剧,都是些描写杀人流血的事情,
到了易卜生的《傀儡家庭》(《ADoll’sHouse》)与《建筑师》(《Master
Builder》),才有描写心灵冲突的人物,而不写杀人流血的事体。这个时候,悲剧才
算发达完全。
以上所说是悲剧的意义,现在且说悲剧的略史。刚才所说希腊的Seneca(塞涅卡)
是悲剧的始祖(fatheroftragedy),纪元前四世纪的人,他的悲剧中的题
旨是“报复”
两字,悲剧中从来没有脱离过它。国与国报复,人与人报复就是易卜生的《建筑师》中
所写的建筑师自己攀得高高的,然后摔下来,也是一种报复,不过是属于心灵上的罢了。
英国的悲剧,完全受了希腊的影响。ThomasKyd(托马斯·吉德)是英国始首
写悲剧的一个人。其次是ChristopherMorlowe(克里斯托弗·莫莱),
他写的悲剧的最大优点是他的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他的悲剧中的主
人翁都是很坚强的,很厉害的。复次就有ThomasHeywood(托马斯·海伍德),
他的作品,变流血的报复为心灵间的报复。他的悲剧中有篇叫做《AWomanKille
dwithKindness》(《一个为仁慈所杀的女人》)的里面写一个女人为仁慈所杀,
就能见出不是流血的故事。这种从流血的报复变到心灵间的报复是悲剧的一大转机,易卜生
的悲剧就是根据这个转机的。从前悲剧写国与国的报复和人与人的报复,范围大得很,到了
这时,就渐转向家庭的Domestic(内部)了。
JohnFord(约翰·福特)以后,就有JohnDryden(约翰·德莱敦),
他作一悲剧名叫《AllforLove》(《一切为了爱》),述一罗马将军与埃及女王相爱
其结果落得丧失一切。
至十八世纪JosephAdderson(约瑟夫·安德尔生)作的《Cata》(《卡
当》),写一罗马大将军之悲剧,描写人与国家与人群种种的关系,很详细清楚。
此后有GeorgeLelleGeorgeBarnwell(乔治·莱里乔治巴威
尔)是一个店中学徒的悲剧。到了他们,悲剧的范围更小了。
十九世纪的拜伦,大概诸位都知道的,他的诗剧中,有一剧名叫《Manfred》(《曼
弗雷德》),此剧比从前的戏剧更进一层,是描写一个人以有限的智力与寿年去求智,结果失
败了。
到了二十世纪的IBSEN(易卜生)同SHAW(萧伯纳)
等作家,诸位大概都知道,今天不必细说。
悲剧的意义同悲剧的历史概略说了一些,现在就把悲剧的要点说一说,先前既说过悲剧
必有悲剧的发动力,且此发动力必在主人翁的心中。比如有一个母亲吩咐三四岁的小孩,好
好在房中玩,不要动炉里的火,就出门去。他的小孩,有他自己的意志,在他母亲走后,心
灵中自对自说,我还是弄火不弄火?Tobeornottobe(做或不做)的时候,立
志去弄火,为火烧死,就结成悲剧。又比如我们玩洋枪的时候,失误把自己的弟弟打死了,
我们无论怎样哀痛,反悔,这也不过是惨剧而非悲剧。但是如果我的弟弟,睡在床上,在不
得已的情况下,我将枪伸进去,又心中说“打死他不打死他”的时候,结果把他打死,这种
情形就是悲剧。
旧约上说亚伯拉罕依神意把爱子放在祭台上,焚献上帝。
烧时他心中无论如何痛苦,但因是上帝叫他烧,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要烧,故只可说惨剧。
反过来说,亚伯拉罕在烧前自己说“救儿子还是不救”的时候,就可说是悲剧。
今天为什么要讲悲剧呢?自从“五四”以来我们醒悟起来,新潮流向着这悲剧方面流去,
简直同欧洲文艺复兴时一样。文艺复兴后,英人如睡醒的一般,觉得有“我”之一字。
他们这种“自我”的认识,就是一切悲剧的起源。“我是我”,“我们是我们”(IamI.W
eareWe.),认识以后,就有了自由意志,有了进取心,有了奋斗去追求自由,而一切
悲剧就得产生。莎氏《Richard》(理查德)里就是“我是我”,所以他说,“我要爱
我”,这是一个好例。
至于我们中国,我们也会因感到了自我而使我们的景象焕然一新,使悲剧在我们中产生。
光绪后我国连着受外人的欺侮,然而只是些惨剧,因为那时大家都说“天祸中国”,“天祸中
国”是天的意志,“我祸中国”是我的意志,才是悲剧。自“五四”以后,除了军阀们通电
中时常说“天祸中国”以外,我们普通都不说“天祸中国”,因为我们认识了我,而这一切
都是缘于我。
诸位,你们读新闻时,对于国家的衰败是不是觉得是悲剧?又,你们对于大家庭,小家
庭,求学,是不是觉得有悲剧?你们当努力写出你们中的悲剧,因为我国今日正要这种东西。
诸位,你们如果做了悲剧中的主人翁,不要以为不幸,要知道悲剧是英雄的所有物,小
人物只能成就惨剧,因为他们没有强的自由意志。悲剧中的主人翁是英雄,如同莎氏悲剧中
的Hamlet(哈姆雷特)同Macbeth(马克白斯)。
说到我国的悲剧,实在找不出来。《琵琶记》并不是悲剧,它的主人翁并没有自由意志,
他父亲叫他赴考,就赴考,叫他娶亲就娶亲。《桃花扇》呢,也不是悲剧。《西厢记》自惊梦
以后,我就不承认是西厢,即就惊梦以前而言,也够不上说是悲剧。
中国只须悲剧。现在做诗的人很多,但我们要的不是报纸上天天发表小诗,也不是要大
学生做诗互相传观,也不是要那千篇一律的小说,我们所要的乃是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
也要历史上的悲剧,如同项羽岳飞,这都是悲剧的材料。
诸位,如果我们有国民性的自觉,让我们来努力于历史的悲剧吧!我不会写悲剧,可是
我愿意向这方面努力。我不信我国人比外国人来得笨,欧洲文艺复兴后,他们的悲剧,就立
时随着发达起来。我们现在觉得自我了,我们的悲剧。也该同样发达起来。
最末一句话,愿诸位把自己觉得的悲剧写下来,我们需要这种悲剧。我愿与诸位一同向
着这工作上努力去!
(程朱溪、傅启学笔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6年11月18日。)1927年哀词
①
窗外要下雪了,窗内又是冷清清的,午睡起仍旧去不了我心中的抑郁!
假如这轻阴是春的消息,再有这样的十天我也不介意。假如这几年的销沉,是将来一鸣
惊人的准备,我也不……我是如何的感愤,不平!
昨夜有一个朋友,坚凝的站在我面前,说:“这是我入骨的伤心!我回国三年,看见各
种政治上,社会上,教育上的纷扰和杂乱。我想做,却是没有力量,没有方法!我是有生命
无处舍,有眼泪无处流,有爱情无处寄托!我的朋友!我有一小瓶毒药,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