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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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病时曾戏对友人说:“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剧,那我的不死,我愿能演一出喜剧!”
在众生的生命上,撒下爱和同情的种子,这是否演出喜剧呢,我将于此下深思了!
总之,生命路愈走愈远,所得的也愈多。我以为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
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离合悲欢,不尽其致时,觉不出生命的神秘和伟大。我所经历真
不足道!且喜此关一过,来日方长,我所能告诉小朋友的,将来或不止此。
屋中有书三千卷,琴五六具,弹的拨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动它一动。与水久别,此十
日中我自然尽量的过湖畔海边的生活。水上归来,只低头学绣,将在沙穰时淘气的精神,全
部收起。我原说过,只有无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现呵!
大西洋之游,还有许多可纪。写的已多了,留着下次说罢。祝你们安乐!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通讯二十
小朋友:
水畔驰车,看斜阳在水上泼散出的闪烁的金光,晚风吹来,春衫嫌薄。这种生涯,是何
等的宜于病后呵!
在这里,出游稍远便可看见水。曲折行来,道滑如拭。重重的树荫之外,不时倏忽的掩
映着水光。我最爱的是玷池,(Spotpind),称她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还大呢!
——有三四个小鸟在水中央,上面随意地长着小树。池四围是丛林,绿意浓极。每日晚餐后
我便出来游散,缓驰的车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边多丽人”。看三三两
两成群携手的人儿,男孩子都去领卷袖,女孩子穿着颜色极明艳的夏衣,短发飘拂,轻柔的
笑声,从水面,从晚风中传来,非常的浪漫而潇洒。到此猛忆及曾皙对孔子言志,在“暮春
者”之后,“浴乎沂风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无限的飘扬态度,真是千
古隽语!
此外的如玄妙湖(MysticLake),侦池(Spypond),角池(Horn
pond)等处,都是很秀丽的地方。大概湖的美处在“明媚”。水上的轻风,皱起万叠微
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树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阑干,黄昏时便
是天然的临眺乘凉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绝妙的画图。
夜中归去,长桥上两串徐徐互相往来移动的灯星,颗颗含着凉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
说,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几天游大西洋滨岸(RevereBeach),沙滩上游人如蚁。
或坐或立,或弄潮为戏,大家都是穿着泅水衣服。沿岸两三里的游艺场,乐声○○,人
声嘈杂。小孩子们都在铁马铁车上,也有空中旋转车,也有小飞艇,五光十色的。机关一动,
都纷纷奔驰,高举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们都很欢喜得意的!
这里成了“人海”,如蚁的游人,盖没了浪花。我觉得无味。我们捩转车来,直到娜罕
(Nahant)去。
渐渐的静了下来。还在树林子里,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风。再三四转,大海和岩石
都横到了眼前!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万里的蔚蓝无底的洪涛,壮厉的海风,蓬蓬的吹来,
带着腥咸的气味。在闻到腥咸的海味之时,我往往忆及童年拾卵石贝壳的光景,而惊叹海之
伟大。在我抱肩迎着吹人欲折的海风之时,才了解海之所以为海,全在乎这不可御的凛然的
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间,岩隙的树荫之下,我望着卵岩(EggRock),也看见上面
白色的灯塔。此时静极,只几处很精致的避暑别墅,悄然的立在断岩之上。悲壮的海风,穿
过丛林,似乎在奏“天风海涛”之曲。支颐凝坐,想海波尽处,是群龙见首的欧洲,我和平
的故乡,比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还遥远呢!
故乡没有这明媚的湖光,故乡没有汪洋的大海,故乡没有葱绿的树林,故乡没有连阡的
芳草。北京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灰色的城墙,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我
的故乡,我的北京,是一无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此间纵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在客”。我寄母
亲信中曾说:
……北京似乎是一无所有!——北京纵是一无所
有,然已有了我的爱。有了我的爱,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围里,住着我最宝爱的一
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呵,何时容我再嗅着我故乡的香气……
易卜生曾说过:“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动荡。”而那一瞬间静坐在岩上
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黄昏星已出,海风似在催我归去。归途中很怅
惘。只是还买了一筐新从海里拾出的蛤蜊。当我和车边赤足捧筐的孩子问价时,他仰着通红
的小脸笑向着我。他岂知我正默默的为他祝福,祝福他终身享乐此海上拾贝的生涯!
谈到水,又忆起慰冰来。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铁(SouthNatick)去,
道经威尔斯利。车驰穿校址,我先看见圣卜生疗养院,门窗掩闭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
星期的小住,虽仍能微笑,我心实凄然不乐。再走已见了慰冰湖上闪烁的银光,我只向她一
瞥眼。闭璧楼塔院等等也都从眼前飞过。年前的旧梦重寻,中间隔以一段病缘,小朋友当可
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里,一两天要到新汉寿(NewHampshire)去。似乎又是在
山风松涛之中,到时方可知梗概。
晚风中先草此,暑天宜习静,愿你们多写作!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通讯二十一
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处于白岭(TheWhite(Choco
rua)诸岭都在几席之间。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面一千尺,在北纬四十四度,
与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凉飙袭人,只是树枝摇动,不见人影。
K教授邀我来此之时,她信上说:“我愿你知道真正新英格兰的农家生活。”果然的,此
老屋中处处看出十八世纪的田家风味。古朴砌砖的壁炉,立在地上的油灯,粗糙的陶器,桌
上供养着野花,黄昏时自提着罐儿去取牛乳,采葚果佐餐。这些情景与我们童年在芝罘所见
无异。所不同的就是夜间灯下,大家拿着报纸,纵谈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总统选举竞争。我觉
得中国国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居然脱离政府而独立。不但农村,便是去年的北京,四十日
没有总统,而万民乐业。言之欲笑,思之欲哭!
屋主人是两个姊妹,是K教授的好友,只夏日来居在山上。听说山后只有一处酿私酒的
相与为邻,足见此地之深僻了。屋前后怪石嶙峋。黑压压的长着丛树的层岭,一望无际。
林影中隐着深谷。我总不敢太远走开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动,猎猎
风生的时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兽。虽然屋主人告诉我说,山中只有一只箭猪,
和一只小鹿,而我终是心怯。
于此可见白岭与青山之别了。白岭妩媚处雄伟处都较胜青山,而山中还处处有湖,如银
湖(SilverLake),戚叩落亚湖(LakeChocorua),洁湖(Puri
tyLake)等,湖山相衬,十分幽丽。那天到戚叩落亚湖畔野餐,小桥之外,是十里如
镜的湖波,波外是突起矗立的戚叩落亚山。湖畔徘徊,山风吹面,情景竟是皈依而不是赏玩!
除了屋主人和K教授外,轻易看不见别一个人,我真是寂寞。只有阿历(Alex)是
我唯一的游伴了!他才五岁,是纽芬兰的孩子。他母亲在这里佣工。当我初到之夜,他睡时
忽然对他母亲说:“看那个姑娘多可怜呵,没有她母亲相伴,自己睡在大树下的小屋里!”第
二天早起,屋主人笑着对我述说的时候,我默默相感,微笑中几乎落下泪来。我离开母亲将
一年了,这般彻底的怜悯体恤的言词,是第一次从人家口里说出来的呵!
我常常笑对他说:“阿历,我要我的母亲。”他凝然的听着,想着,过了一会说:“我没
有看见过你的母亲,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她迷了路走在树林中。”我便说:“如此我找
她去。”自此后每每逢我出到林中散步,他便遥遥的唤着问:
“你找你的母亲去么?”
这老屋中仍是有琴有书,原不至太闷,而我终感着寂寞,感着缺少一种生活,这生活是
去国以后就丢失了的。你要知道么?就是我们每日一两小时傻顽痴笑的生活!
飘浮着铁片做的战舰在水缸里,和小狗捉迷藏,听小弟弟说着从学校听来的童稚的笑话,
围炉说些“乱谈”,敲着竹片和铜茶盘,唱“数了一个一,道了一个一”的山歌,居然大家
沉酣的过一两点钟。这种生活,似乎是痴顽,其实是绝对的需要。这种完全释放身心自由的
一两小时,我信对于正经的工作有极大的辅益,使我解愠忘忧,使我活泼,使我快乐。去国
后在学校中,病院里,与同伴谈笑,也有极不拘之时,只是终不能痴傻到绝不用点思想的地
步。——何况我如今多居于教授,长者之间,往往是终日矜持呢!
真是说不尽怎样的想念你们!幻想山野是你们奔走的好所在,有了伴侣,我也便不怯野
游。我何等的追羡往事!“当时语笑浑闲事,过后思量尽可怜。”这两语真说到入骨。但愿经
过两三载的别离之后,大家重见,都不失了童心,傻顽痴笑,还有再现之时,我便万分满足
了。
山中空气极好,朝阳晚霞都美到极处。身心均舒适,只昨夜有人问我:“听说泰戈尔到
中国北京,学生们对他很无礼,他躲到西山去了。”她说着一笑。我淡淡的说,“不见得罢。”
往下我不再说什么——泰戈尔只是一个诗人,迎送两方,都太把他看重了。……
于此收住了。此信转小朋友一阅。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自由,新汉寿。 (以上四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儿童世界》
1924年8~9月,后收入《寄小
读者》。)别后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车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拟着的离别,今天已临到了。然而舅舅和
姊姊上车之后,他和姊姊隔着车窗,只流下几点泛泛的眼泪。
回去的车上,他已经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
到门走入东屋,本是他和姊姊两个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东西都带了去,显
得宽绰多了。他四下里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帘的,被炉烟熏得焦黄的纸撕了
去,窗外便射进阳光来。平日放在窗前的几个用蓝布蒙着的箱子,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张书
桌。他一面想着,一面把窗台上许多的空瓶子都捡了出去。——这原是他姊姊当初盛生发油
雪花膏之类的——自己扫了地,端进一盆水来,挽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妈进来说,“大
少爷,外边有电话找你呢。”
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里去。
“谁呀?”
“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么?”
“走了,今天早车走的。”
“我想请你今天下午来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闷的,我们这里很热闹……”
他想了一会子。
“怎么样?你怎么不言语?”
“好罢,我吃完饭就去。”
“别忘了,就是这样,再见。”
他挂上耳机,走入上房,饭已摆好了。舅母和两个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说下午要到
永明家里去,舅母只说,“早些回来。”此外,饭桌上就没有声响。
饭后待了一会子,搭讪着向舅母要了车钱,便回到自己屋里来。想换一件干净的长衫,
开了柜子,却找不着;只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长的马褂,戴上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每天上学,是要从永明门口走过的,红漆的大门,墙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楼瓦,但他从
来没有进去过。
到了门口,因为他太矮,按不着门铃,只得用手拍了几下,半天没有声息。他又拍了几
下,便听得汪汪的小狗的吠声,接着就是永明的笑声,和急促的皮鞋声到了门前了。
开了门,仆人倒站在后面,永明穿着一套棕色绒绳的短衣服,抱着一只花白的小哈巴狗。
看见他就笑说,“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他说,“哪有半天?我吃过饭就来的。”一面说,
两人拉着便进去。
院子里砌着几个花台,上面都覆着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