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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蝗虫似的翅膀。我看见两只大鲸鱼,看不见鱼身,只远远看见它们喷水。
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船上生活,只像聚什么冬令会,夏令会一般,许多同伴在一起,
走来走去,总走不出船的范围。除了几个游艺会演说会之外,谈谈话,看看海,写写信,一
天一天的渐渐过尽了。
横渡太平洋之间,平空多出一日,就是有两个八月二十八日。自此以后,我们所度的白
日,和故国的不同了!乡梦中的乡魂,飞回故国的时候,我们的家人骨肉,正在光天化日之
下,忙忙碌碌。别离的人!连魂来魂往,都不能相遇么?九月一日之后
早晨抵维多利亚(Victoria),又看见陆地了。感想纷起!
那日早晨的海上日出,美到极处。沙鸥群飞,自小岛边,绿波之上,轻轻的荡出小舟来。
一夜不曾睡好,海风一吹,觉得微微怅惘。船上已来了摄影的人,逼我们在烈日下坐了许久,
又是国旗,又是国歌的闹了半日。到了大陆上,就又有这许多世事!
船徐徐泛入西雅图(Seattle)。码头上许多金发的人,来回奔走,和登舟之日,
真是不同了!大家匆匆的下得船来,到扶桥边,回头一望,约克逊号邮船凝默的泊在岸旁。
我无端黯然!从此一百六十几个青年男女,都成了飘泊的风萍。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阑人散!
西雅图是三山两湖围绕点缀的城市。连街衢的首尾,都起伏不平,而景物极清幽。这城
五十年前还是荒野,如今竟修整得美好异常,可觇国民元气之充足。
匆匆的游览了湖山,赴了几个欢迎会,三号的夜车,便向芝加哥进发。
这串车是专为中国学生预备的,车上没有一个外人,只听得处处乡音。九月三日以后
最有意思的是火车经过落基山,走了一日。四面高耸的乱山,火车如同一条长蛇,在山
半徐徐蜿蜒。这时车后挂着一辆敞车,供我们坐眺。看着巍然的四围青郁的崖石,使人感到
自己的渺小。我总觉得看山比看水滞涩些,情绪很抑郁的。
途中无可记,一站一站风驰电掣的过去,更留不下印象。
只是过米西西比(Mississippi)河桥时,微月下觉得很玲珑伟大。
七日早到芝加哥(Chicago),从车站上就乘车出游。那天阴雨,只觉得满街汽
油的气味。街市繁盛处多见黑人。经过几个公园和花屋,是较清雅之处,绿意迎人。我终觉
得芝加哥不如西雅图。而芝加哥的空旷处,比北京还多些青草!
夜住女青年会干事舍。夜中微雨,落叶打窗,令我抚然,寄家一片,我说:
“几片落叶,报告我以芝加哥城里的秋风!今夜曾到电影场去,灯光骤明时,大家纷纷
立起。我也想回家去,猛觉一身万里,家还在东流的太平洋之外呢!”
八日晨又匆匆登车,往波士顿进发。这时才感到离群。这辆车上除了我们三个中国女学
生外,都是美国人了。
仍是一站一站匆匆的过去,不过此时窗外多平原,有时看见山畔的流泉,穿过山石野树
之间,其声潺潺。
九日近午,到了春野(Springfield)时,连那两个女伴也握手下车去。小
朋友,从太平洋西岸,绕到大西洋西岸的路程之末。女伴中只剩我一人了。九月九日以后
九日午到了所谓美国文化中心的波士顿(Boston)。半个多月的旅行,才略告休
息。
在威尔斯利大学(WellesleyCollege)开学以前,我还旅行了三天,
到了绿野(Greenfield)春野等处,参观了几个男女大学,如侯立欧女子大学(H
olyokeCollege),斯密司女子大学(SmithCol-lege),依默和
司德大学(AmberstCollege)等,假期中看不见什么,只看了几座伟大的学
校建筑。
途中我赞美了美国繁密的树林,和平坦的道路。
麻撒出色省(Massachusetts)多湖,我尤喜在湖畔驰车。
树影中湖光掩映,极其明媚。又有一天到了大西洋岸,看见了沙滩上游戏的孩子和海鸥,
回来做了一夜的童年的梦。的确的,上海登舟,不见沙岸,神户横滨停泊,不见沙岸,西雅
图终止,也不见沙岸。这次的海上,对我终是陌生的。反不如大西洋岸旁之一瞬,层层卷荡
的海波,予我以最深的回忆与伤神!
九月十七日以后 威尔斯利从此过起了异乡的学校生活。虽只过了两个多月,而慰冰湖
有新的环境和我静中常起的乡愁,将我两个多月的生涯,装点得十分浪漫。
说也凑巧,我住在闭璧楼(BeebeHall),闭璧楼和海竟有因缘!这座楼是闭
璧约翰船主(CaptainJohnBeebe)捐款所筑。因此厅中,及招待室,甬道
等处,都悬挂的是海的图画。初到时久不得家书,上下楼之顷,往往呆立平时堆积信件的桌
旁,望了无风起浪的画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学校如同一座花园,一个个学生便是花朵。美国女生的打扮,确比中国的美丽。衣服颜
色异常的鲜艳,在我这是很新颖的。她们的性情也活泼好交,不过交情更浮泛一些,这些天
然是“西方的”!
功课的事,对你们说很无味。其余的以前都说过了。
小朋友,忽忽又已将周年,光阴过得何等的飞速?明知追写这些事时,要引起我的惆怅,
但为着小朋友,我是十分情愿。而且不久要离此,在重受功课的束缚以前,我想到别处山陬
海角,过一过漫游流转的生涯,以慰我半年闭居的闷损。趁此宁静的山中,只凭回忆,理清
了欠你们的信债。叙事也许不真不详,望你们体谅我是初愈时的心思和精神,没有轻描淡写
的力量。
此外曾寄《山中杂记》十则,与我的弟弟,想他们不久就转给你们。再见了,故国故乡
的小朋友!再给你们写信的时候,我想已不在青山了。
愿你们平安!冰 心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人日,沙穰。通讯十九
小朋友:
离青山已将十日了,过了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与青山别离之情,不容不告诉你。
美国的佳节,被我在病院中过尽了!七月四号的国庆日,我还想在山中来过。山中自然
没有什么,只儿童院中的小朋友,于黄昏时节,曾插着红蓝白三色的花,戴着彩色的纸帽子,
举着国旗,整队出到山上游行,口里唱着国歌,从我们楼前走过的时候,我们曾鼓掌欢迎他
们。
那夜大家都在我楼上话别,只是黯然中的欢笑。——睡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上下的衾
单上,满了石子似的多刺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无数新生的松子,幸而针刺还软,未曾伤
我,我不觉失笑。我们平时,戏弄惯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们自然要尽量的使一下促狭。
大家笑着都奔散了。我已觉倦,也不追逐她们!只笑着将松子纷纷的都掠在地下。衾枕
上有了松枝的香气!怪不得她们促我早歇,原来还有这一出喜剧!我卧下,只不曾睡,看着
沙穰村中喷起一丛一丛的烟火,红光烛天。今天可听见鞭炮了,我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气微阴。我绝早起来,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树,每一丛花,每一
个地方,有我埋存手泽之处,都予以极诚恳爱怜之一瞥。山亭及小桥流水之侧,和万松参天
的林中,我曾在此流过乡愁之泪,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与诵读,有夫人履——(LadyS
lipper)和露之采撷,曾在此写过文章与书函。沙穰在我,只觉得弥漫了闲散天真的
空气。
黄昏时之一走,又赚得许多眼泪。我自己虽然未曾十分悲惨,也不免黯然。女伴们雁行
站在门边,一一握手,纷纷飞扬的白巾之中,听得她们摇铃送我,我看得见她们依稀的泪眼,
人生奈何到处是离别?
车走到山顶,我攀窗回望,绿丛中白色的楼屋,我的雪宫,渐从斜阳中隐过。病因缘从
今斩断,我倏忽的生了感谢与些些“来日大难”的悲哀!
我曾对朋友说,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对她的留恋,必不止此。而她是单纯真朴,她和我
又结的是护持调理的因缘,仿佛说来,如同我的乳母。我对她之情,深不及母亲,柔不及朋
友,但也有另一种自然的感念。
沙穰还彻底的予我以几种从前未有的经验如下:
第一是“弱”。绝对的静养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觉得精神全隳,
温度和脉跃都起变化。我素来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于健康之身体”,尤往往从心所欲,
过度劳乏了我的身躯。如今理会得身心相关的密切,和病弱扰乱了心灵的安全,我便心诚悦
服的听从了医士的指挥。结果我觉得心力之来复,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灵方面之发
展与快意的么?望你听我,不蹈此覆辙!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觉得,只看来访的朋友们的瑟缩寒
战,和他们对于我们风雪中户外生活之惊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时只觉得一阵麻木,
眼珠也似乎在冻着,双手互握,也似乎没有感觉。然而我愿小朋友听得见我们在风雪中的欢
笑!冻凝的眼珠,还是看书,没有感觉的手,还在写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风的游行,
松树都弯曲着俯在地下,我们的脸上也戴上一层雪面具;自膝以下埋在雪里。四望白茫茫之
中,我要骄傲的说,“好的呀!
三个月绝冷的风雪中的驱驰,我比你们温炉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练出一
些勇敢!”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双颊如抵冰块。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转移。天上的冷月冻
云,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铁,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间四围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
的愿在这种光景之中呵,我以为惟有鱼在水里可以比拟。睡到天明,衾单近呼吸呵气处都凝
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纷纷坠,薄冰也迸折有声。真有趣呵,我了解“红泪成冰”的词句了。
第三是“闲”。闲得却有时无趣,但最难得的是永远不预想明日如何。我们的生活如印
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过去。病前的苦处,是“预定”,往往半个月后的日程,
早已安排就。生命中,岂容有这许多预定,乱人心曲?西方人都永远在预定中过生活,终日
匆匆忙忙的,从容宴笑之间,往往有“心焉不属”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这种旋涡!沙穰
的半年,把“预定”两字,轻轻的从我的字典中删去,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
“闲”又予我以写作的自由,想提笔就提笔,想搁笔就搁笔。这种流水行云的写作态度,
是我一生所未经,沙穰最可纪念处也在此!
第四是“爱”与“同情”。我要以最庄肃的态度来叙述此段。同情和爱,在疾病忧苦之
中,原来是这般的重大而慰藉!
我从来以为同情是应得的,爱是必得的,便有一种轻藐与忽视。然而此应得与必得,只
限于家人骨肉之间。因为家人骨肉之爱,是无条件的,换一句话说,是以血统为条件的。至
于朋友同学之间,同情是难得的,爱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伟大!
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馈送慰问,风雪中殷勤的来访,显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强。
至于泛泛一面的老夫人们,手抱着花束,和我谈到病情,谈到离家万里,我还无言,她已坠
泪。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于我,
病后我知何以施于人。一病换得了“施于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怜”这一句话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怜惜,互相爱护的光景,都使人有无
限之赞叹!一个女孩子体温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变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吁嗟。病榻
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尽,而哀怜的眼里,盈盈的含着同情悲悯的泪光!来从四海,有何亲
眷?只一缕病中爱人爱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将过些异国异族的女孩儿亲密的联在一起。
谁道爱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轻藐的呢?
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
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
初病时曾戏对友人说:“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剧,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