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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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花读信之夜。自问自答,自证自疑,心潮几番涨缩起落,仅而得此,请你不要当作自欺欺
人的话语看!
现在再来回答你的一句枝节的话,《宁可我爱天下人》是三年前一时有感而作。孝起何
时拿去,我竟然不知,以致于呈露于你的眼前,这是我极引以为悲惋歉仄的事。那篇不成文
字,也更不是诗——是我的不幸,是天下人的不幸——愿你忘了它。至于说对我的了解,竟
是言人人殊,那更不足为怪,连我都未曾十分了解我自己。我只是赤子之心,笑啼间作。你
既是从活泼坦易方面认得我,就请你从这一方面认识我到底。
明天回校去了,盼望不久能和你相见!星如
这时湖面已漾着霞光,——他静沉沉的叠起这几张纸来,放在袋里,眼光直穿出霞外。
夕阳要下去了,要从东半球他屋前的树杪上来,照见他的一切亲爱的人!他凝望着天末,明
天起要重新忙碌了,他决意在这时把妹妹的信也写完:
妹妹:
我病了七天,现在已经全愈,明天便出院了。病中
未曾写信,我不愿以目前的小疾,累我的双亲和妹妹,数万里外月余日后的忧思。
重读你的信一遍,妹妹!我心已碎。生平厌恶“心碎”、“肠断”这类被人用滥的名词,
而为着直觉,为着贯穿天地的大爱,我不肯违心,不惜破二十年的旧例,今朝用它一遭!
诚然,母亲不是我一个人的,往玄里说,也不是我们两个人的,是天下人的。你不许我
随便使她受感触,妹妹,我甘作囚人,你为狱吏,我愿屈服于你的权威之下,奉你的话为金
科玉律,天经地义!往者不可谏,提起来,我要迸出痛悔的泪,然而又岂是得已!
“去国之音哀以思”,叔叔责我太无男子气,我何尝不也觉得羞愧?然而我的去国,不
是谴逐,不是放流,是我自己甘心情愿,为求学而去的。白衣如雪的登舟之日,送者皆自崖
而返,我不曾流下一滴眼泪!我反复读了叔叔的“去国刚三月”之语,更了解了自己。足见
我原不是喜欢写这类文字的,去国以后之音,才哀以思。然而去国之前的我的生活,与去国
之后的我的生活,至多只有一两分的更变,所不同的,就是离了双亲。
惟其如此,这男子气才抛掷得有价值,才抛掷得对得起天地万物,婴儿上帝。双亲呵!
我深幸二十年来,在万事上作刚强的大丈夫,珍重的留下这一段气概,为你们抛掷!
为着双亲,失了男子气。妹妹,我愿普天下男子都将这一段气概抛掷了罢!我发这绝叫
时,我听得见神灵赞叹,我看得见天地万物,在我足下俯伏低头!
虽然是可以剖肝沥胆,究竟如你所说,不应使双亲伤心。我每次写信,总是十分小心谨
慎,而真性情如洪水,往往没过我的笔端,我自恨为何自己不能控制!——我要说我想家,
写的太真切了,一定使双亲深深的受了激触。要说我不想家,双亲一定不信,或反疑到我不
言的幕后,有若干的感伤。几番停笔踌躇,至终反写上些陈陈相因游子思家的套话,我的心
从来哪有如此的百转千回过?你只以为我任意挥毫,我的苦心有谁知道?也许只有母亲能够
知道罢,我反复地读她的来信,看她前后字句之中,往往矛盾,往往牵强,处处发现了与我
同经验的痕迹,自慰慰我的言语中,含蓄着无限凄黯的意绪,最亲密的话,竟说到最漠然的
地步。然而,妹妹,究竟彼此都瞒不住,我知母亲,母亲知我,——彼此都能推测得到呵!
前日病中卧读《饮水词》;看到“关心芳字浅深难!”及“不禁辛苦况相关?”等句,见得我
跳将起来!古人的诗词,深刻处哪有一字虚设?不过应用于天性方面,我却是第一人!
在最美的环境之中,时时的怀念最亲爱的人,零碎的抒情文字,便不由自主地续续产生
了。凄恻的情绪,从心中移到了纸上,在我固然觉得舒解了蕴结的衷肠。而从纸上移到双亲
的心中时,又起了另一番衷肠的蕴结。在聪明正直的妹妹前,我自知罪无可逭,我无可言说,
从今后,只愿你能容我改过自新!
你也许更要说我太柔情了,怎知和你的信同时放在桌上的一个朋友的信,还说到人家批
评我孤冷呢!我难道有二重人格?我只是我,随着人家说去,无论是攻击,是赞扬,我都低
头不理。我静默的接受任何种批评,我自以为是谦恭,而夷然不顾的态度中,人家又说我骄
傲。
然而我并不求人们的谅解!天文家抬头看着天行走,他神移目夺于天上的日月星辰,他
看不见听不见人世间的一切,在他茫然仰天的步履之中,或许在人间路上,冲撞践踏了路人,
起了路人的怨怼,然而专注的他,又岂……
我应许你的琴儿,自然不至于失约。你的芳辰近了!
我祝你在那天晨光晴朗,花香鸟语之中,巾帔飘扬的拜过双亲之后,转身便来开视你万
里外的哥哥珍重赠送的礼物!妹妹,我如和你一般具有音乐的天才,则退隐的时间内,更不
嫌寂寞了。病中七日,日日不同,夜夜不同,度尽了星月风雨。我心中无限柔静与悲哀的意
绪,要托与琴丝。而自去国后,就没有像你的这么一个人,能低头舒腕,在我窗前挥奏!天
下家人骨肉的结合,完全的何止千万?而我们的家庭,对于我,似乎特别的自然而奇妙,然
而也……只换了“别离”两字!不许再说了,上帝助我!我须挥去额前的幻想,结束了缥缈
的生涯,奋然转身,迎接工作……
的确,斜阳已成碧,要再写时也看不见了。他猛然的站起来,左手握着右腕,低头看着
几上没有写完的信,似乎想续下去,——一转念,下了决心,忽然将手中的一枝金管的笔,
激箭似的从窗内掷将出去。自己惊觉时,已自太晚!那枝数年来助他发挥思想的笔儿,在一
逝不返的空间路上,闪闪的射出留恋的金光之后,便惊鸿似的无声的飞入湖里,漾起了几圈
溶溶的波纹——
他最后的写不出的文字,已宛转萦回的写在水上了!波纹渐渐平了,化入湖水。他仍痴
立窗前不动。湖上被碧霞上下遮住的一抹夕阳,作意的粲然凄艳。霞光中,一辆敞篷的汽车,
绕着湖岸,对着他缓驰而来。车上仿佛坐满了人,和司机并坐,向着楼窗挥手的黑发的青年,
似乎便是孝起。
“生命路上英勇的同伴,已从明光中携手来迎接了!”——他忽然如受日的雪人一般,
无力的坐了下去,双手抱着头儿,起了无名的呜咽。
竟于一九二四年一月,青山大风雨之夕。
集《往事》,1930年1月开明书店初版。)寄小读者通讯十五
仁慈的小朋友:
若是在你们天大的爱心里,还有空隙,我愿介绍几个可爱的女孩子,愿你们加以怜念!
M住在我的隔屋,是个天真漫烂又是完全神经质的女孩子。稍大的惊和喜,都能使她受
极大的激刺和扰乱。她卧病已经四年半了,至今不见十分差减,往往刚觉得好些,夜间热度
就又高起来,看完体温表,就听得她伏枕呜咽。她有个完全美满的家庭,却因病隔离了。—
—我的童心,完全是她引起的。她往往坐在床上自己喃喃的说:“我父亲爱我,我母亲爱我,
我爱……”我就倾耳听她底下说什么,她却是说“我爱自己”。我不觉笑了,她也笑了。她
的娇憨凄苦的样子,得了许多女伴的爱怜。
R又在M的隔屋,她被一切人所爱,她也爱了一切的人。
又非常的技巧,用针用笔,能做许多奇巧好玩的东西。这些日子,正跟着我学中国文字。
我第一天教给她“天”、“地”、“人”三字。她说:“你们中国人太玄妙了,怎么初学就念这
样高大的字,我们初学,只是‘猫’、‘狗’之类”。我笑了,又觉得她说的有理。她学得极
快,口音清楚,写的字也很方正。此外医院中天气表是她测量,星期日礼拜是她弹琴,病人
阅看的报纸,是她照管,图书室的钥匙,也在她手里。她短发齐颈,爱好天然,她住院已经
六个月了。
E只有十八岁,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没有父母,只有哥哥。
十九个月前,她病得很重,送到此处。现在可谓好一点,但还是很瘦弱。她喜欢叫人“妈
妈”或“姊姊”。她急切的想望人家的爱念和同情,却又能隐忍不露,常常在寂寞中竭力的
使自己活泼欢悦。然而每次在医生注射之后,屋门开处,看见她埋首在高枕之中,宛转流涕
——这样的华年!这样的人生!
D是个爱尔兰的女孩子,和我谈话之间常常问我的家庭状况,尤其常要提到我的父亲,
我只是无心的问答。后来旁人告诉我,她的父亲纵酒狂放,醉后时时虐待他的儿女。她的家
庭生活,非常的凄苦不幸。她因躲避父亲,和祖母住在一处,听到人家谈到亲爱时,往往流
泪。昨天我得到家书,正好她在旁边,她似羡似叹的问道:“这是你父亲写的么,多么厚的
一封信呵!”幸而她不认得中国字,我连忙说:“不是,这是我母亲写的,我父亲很忙,不常
写信给我”她脸红微笑,又似释然。其实每次我的家书,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几张纸!我以为
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失爱于父母。我不能闭目推想,也不敢闭目揣想。可怜的带病而又心
灵负着重伤的孩子!
A住在院后一座小楼上,我先不常看见她。从那一次在餐室内偶然回首,无意中她顾我
微微一笑,很长的睫毛之下,流着幽娴贞静的眼光,绝不是西方人的态度。出了餐室,我便
访到她的名字,和住处。那天晚上,在她的楼里,谈了半点钟的话,惊心于她的腼腆与温柔;
谈到海景,她竟赠我一张灯塔的图画。她来院已将两年,据别人说没有什么起色。她终日卧
在一角小廊上,廊前是曲径深林,廊后是小桥流水。她告诉我每遇狂风暴雨,看着凄清的环
境,想到“人生”,两字,辄惊动不怡。我安慰她,她也感谢,然而彼此各有泪痕!
痛苦的人,岂止这几个?限于精神,我不能多述了!
今早黎明即醒。晓星微光,万松淡雾之中,我披衣起坐。
举眼望到廊的尽处,我凝注着短床相接,雪白的枕上,梦中转侧的女孩子。只觉得奇愁
黯黯,横空而来。生命中何必有爱,爱正是为这些人而有!这些痛苦的心灵,需要无限的同
情与怜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祷上天之外,只能求助于万里外的纯洁伟大的小朋友!
小朋友!为着跟你们通讯,受了许多友人严峻的责问,责我不宜只以悱恻的思想,贡献
你们。小朋友不宜多看这种文字,我也不宜多写这种文字。为小朋友和我两方精神上的快乐
与安平,我对于他们的忠告,只有惭愧感谢。然而人生不止欢乐滑稽一方面,病患与别离,
只是带着酸汁的快乐之果。
沉静的悲哀里,含有无限的庄严。伟大的人生中,是需要这种成分的。范仲淹说:“先
天下之忧而忧。”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况这一切本是组成人生的原素,耳闻,
眼见,身经,早晚都要了解知道的,何必要隐瞒着可爱的小朋友?我偶然这半年来先经历了
这些事,和小朋友说说,想来也不是过分的不宜。
我比她们强多了,我有快乐美满的家庭,在第一步就没有摧伤思想的源路。我能自在游
行,寻幽访胜,不似她们缠绵床褥,终日对着恹恹一角的青山。我横竖已是一身客寄,在校
在山,都是一样;有人来看,自然欢喜,没有人来,也没有特别的失望与悲哀。她们乡关咫
尺,却因病抛离父母,亲爱的人,每每因天风雨雪,山路难行,不能相见,于是怨嗟悲叹。
整年整月,置身于怨望痛苦之中,这样的人生!
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想下去,世界上的幼弱病苦,又岂止沙穰一隅?小朋友,你们看见
的,也许比我还多,扶持慰藉,是谁的责任?见此而不动心呵!空负了上天付与我们的一腔
热烈的爱!
所以,小朋友,我们所能做到的,一朵鲜花,一张画片,一句温和的慰语,一回殷勤的
访问,甚至于一瞥哀怜的眼光,在我们是不觉得用了多少心,而在单调的枯苦生活,度日如
年的病者,已是受了如天之赐。访问已过,花朵已残,在我们久已忘却之后,他们在幽闲的
病榻上,还有无限的感谢,回忆与低徊!
我无庸多说,我病中曾受过几个小朋友的赠与。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