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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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一过,觉得太无次序了,前言不对后语的。然而的确是欢乐的心泉流过的痕迹,不复整理,
即付晚邮。
收入《寄小读者》。)悟
这封信,他翻来覆去的足足的看了三十遍。他左手支颐,身子斜靠着椅背;灯光之下,
一行行的瘦棱棱的字,似乎都从纸上森立了起来。他咬着唇儿沉默有二十分钟,猛然的将这
封信照原痕叠起,望桌上一掷,手按着前额,疲缓的站了起来——这时才听得窗外下了一天
的秋雨,竟未曾停住。
他撩开窗帘一看,树丛下透出凌乱的灯光,光影中衬映出雨丝风片。凝立了片晌,回头
又颓然的坐下,不期然的又从桌上拿起那封信来,慢慢的展开,聚精凝神的又读了一遍。
屡屡听得朋辈谈到你,大会中的三天,不期遇到你;得接清谈,自谓有幸!
新月在天,浪花飞溅之夜,岩上同坐,蒙你恳切的纠正了我的人生哲学。三日的新交,
推诚若此,我心中未尝不受极大的感动。然而我的意想,你又岂能了解知道?你是一个生活
美满完全的人,一切世界上成问题的事,在你都不成问题。似你这么一个天之骄子,人之娇
子,安能不觉得人世如天国!我呢,不到五岁,就亡过了我不幸的母亲;到了十三岁,我的
父亲又弃我而逝。从那一年起,我半工半读,受了十年的苦,流离颠沛,在芒刺的世界上度
过。如今我是完全孤立的,世上没有一个亲我爱我之人,我的人生哲学,绝不是出于一时之
怨愤;二十三年的苦日子,我深深的了解人生!世界是盲触的,人类都石块般的在其中颠簸,
往深里说,竟是个剑林刀雨的世界!不知有多少青年,被这纷落的刀剑,刺透了心胸,血肉
模糊的死亡呻吟在地上。你不过是一个锋镝余生,是刀剑丛中一个幸免者,怎能以你概括其
余的呢?
说到“自然”的慰藉,这完全由于个人的心境。自我看来,世界只是盲触的;大地盲触
而生山川,太空盲触而生日月星辰,大气盲触在天为雨雪云霞,在地为林木花草。一切生存
的事物,都有它最不幸最痛苦的历史,都经过数千万年的淘汰奋斗。“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若真以此为慰藉,不知更有若干的感愤了!无数盲触之中,有哪一件是可证明“爱”之一字
呢?
不提起人类便罢,提起人类,不知我要迸出若干血泪!制度已定,阶级己深,自私和自
利,已牢牢的在大地上立下根基。这些高等动物,不惜以各种卑污的手段,或个人,或团体,
或国家,向着这目的鼓励奔走。种种虚伪,种种残忍,“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
什么互助,什么同情,这一切我都参透了!——天性之爱,我已几乎忘了,我不忍回想
这一步——如今我不信一切,否认一切,我所信的只是我自己!
因此,我坚确的信人生只有痛苦,只有眼泪,在无聊赖无目的的求学之中,我也专攻数
理,从百,千,万,亿,呆板枯燥的数目中讨生活。我的人生哲学……打开天窗说亮话,不
求利益人群,不求造福社会,我只求混一碗饭吃,救自己于饥渴死亡。彻底说,我直是没有
人生哲学,我厌恨哲学文艺等等高超玄怪的名词!我信世界上除了一加一是二,二加二是四,
是永无差错的天经地义之外;种种文艺哲理,都是泡影空花,自欺欺人的东西!世界上的事
物,不用别的话来解释,科学家枯冷的定义,已说尽了一切。
话虽如此,我对你却仍不能不感谢,尤愿你能以你的心灵之火,来燃起我的死灰。——
此外有一句枝节的话,前日偶同几位朋友提起我们的谈话;一个朋友笑说,“奇怪呢,他只
管鼓吹爱的哲学,自己却是一个冷心冷面的人。”又有一个朋友说:“他这个人很不容易测度,
乍看是活泼坦易,究竟是冷冷落落的。”谈了一会,对于你的了解竟是言人人殊。前几天访
你不遇,顺便去探问孝起;在他桌上无意中看见了你的一篇长诗《宁可我爱天下人》,似抒
情,似叙事,绝好的题目,而诗中充满了“不可天下人爱我”的意思,词句清丽而词意凝冷,
反复吟诵之下,我更不了解你了!原不应这般相问的,不过我仍是从活泼坦易这一方面认得
你,或肯以赤子之心相告,祝你快乐!你的朋友钟梧
他神经完全的错乱了,片晌——勇决的站起,将信折放在袋里,从复室里取了雨衣和毡
子,一径的走了出去。
穿过甬道,一个室门开着,灯光之下,案头书纸凌乱,孝起只穿着衬衣,正忙着写字。
听见脚声,抬头看见他,停了笔转身回道:“外面很大的雨,你要到哪里去?”他站住了,
右手扶在门框上,头靠着右臂,无力的说:“我么,头痛得很,想出去换一换空气。”孝起道,
“何至于冒雨而走,多开一会窗户就好了,再不然在廊上小立也好。”他慢慢的穿起雨衣,
悄然微笑低头便走。孝起望着他的背影,摇首笑叹道:“劝你不听,早晚病了才罢,总是这
样幽灵般的行径!”
开了堂门,已觉得雨点扑面,泥泞中他茫然的随着脚踪儿只管走了下去。只觉得经过了
几处楼台灯火,又踏着湿软的堆积的落叶……猛抬头,一灯在雨丝中凄颤,水声潺潺,竟已
到了湖畔。他如梦方醒,“这道不近呵!真是念兹在兹。”原来他又到了一天临照几次的湖上
来了!
一时惊悟,又低着头,两手放在衣袋里,凭着远处灯火的微光,曲曲折折的只顾沿着湖
岸走。只觉得地下一阵阵的湿冷上来,耳中只听得水声雨声。——忽然觉得从沉黑中,绕进
了砌花的短墙,白石的层阶,很清晰的呈现在脚下。一步一步疲缓的走了上去,已进入红瓦
红阑的方亭子里。他一声微叹,摘下雨帽,往石桌上一掷,走向亭前,两手紧扶着阑干。纵
目望处,亭下绿绒似的层列的松树,小峰般峭立在的白雾镑镑里。湖是完全看不见了,只对
岸一星爱的灯光,在雨中闪烁,……
他猛忆起刚才的信来,又颓然退坐在石椅上,两手扶着头。那瘦棱的字,又浮现在他的
眼前,在幻影中他重读了一遍,他神魂失了依据——他伏在石几上沉沉如睡的过了有几十分
钟。
渐觉得雨声住了,慢慢的睁开眼,忽见一片光明,湖山起舞!惊诧的站了起来,走出亭
外,果然的,不知何时云收雨雪,满湖都是月!
他凝住了,湖上走过千百回,这般光明的世界,确还是第一次!叠锦般的湖波,漾着溶
溶的月。雨过的天空,清寒得碧琉璃一般。湖旁一丛丛带雨的密叶,闪烁向月,璀璨得如同
火树银花,地下湿影参差,湖石都清澈的露出水面。……
这时他一切的烦恼都忘了,脱下雨衣,带着毡子,从松影掩映中,翻身走下亭子,直到
了水畔。他坚凝的立着,看着醉人的湖水,在月下一片柔然无声。他觉得一身浸在大自然里,
天上,地下,人间,只此一人,只此一刻。忽然新意奔注入他的心里,他微笑着慢慢的脱下
外面的衣服,登立在短墙上,张手向着明月。微微的一声欢呼,他举臂过顶,燕子般自墙上
纵身一跃,掠入水里。
柔波中浮沉了数回,便又一跃到水面来;他两臂轻轻的向后划着,在水中徐徐翻转,向
着湖心前进。口里悠缓的吹着短歌……湖月临照着,湖树环绕着,山半的亭子,水边的断桥,
都悄然的停在凉景之中。湖旁几点灯光仍旧遥遥远射,万籁静寂,只有在他周围的湖波,一
片慧光流转。
他又慢慢的划转来,仰望天上凉云渐生。脚蹴着了湖岸,便在石上站了起来,走到墙边,
将毡子往身上一裹,卧在沙上,凝注天空,默然深思。
雨点渐渐又从云中洒来,明月渐渐隐去。……
孝起早晨到餐室里,不曾看见他下楼用饭。桌上却有一封他的信,是从国内来的,随手
捡起。饭后一径上楼来,敲了门进去,只见他盖着毡子半倚的坐在床上,湿乱的短发,垂在
额上,双颊飞红,而目光却清澈如水,如有所悟。
孝起道:“怎么一回事?昨夜直到了十一点半钟,还不见你回来,要去找你,又不知你
到底在哪里,我只得先睡下了。
这般炯炯的双眸,又这般狼狈,难道你竟在一刻未停的雨中走了一夜?”他微笑道,“昨
夜十二时至二时之间,明月满天,有谁知道?”孝起惊道:“如此你竟是二时以后才回来的
了!我早就说了,你早晚病了才罢!”他欠身坐好了,说,“我并不觉得怎样,只是微微的发
热,头昏口渴,不想起来。”孝起道,“依我说竟是到医院里去罢,到底有个完全的照应休息。”
他想了一想说,“这个倒不必,饭后也许好些,何必为些些小病,又逃几天学!”孝起道,“也
好,你少歇着罢,我吩咐楼下送饭来,我也就来伴你,你也太娇贵了,一点凉都受不住。”
说着已走到门边,看见壁上挂着的绿漆的雨衣上的水,还时时下滴,地下已汪着一大片,不
禁回头向他笑吟着,“惨绿衣裳年几许,怎禁风日怎禁雨!”两句,他嗤的笑了,又萧然倚枕,
仰天不语。
孝起忽然又退了回来,从衣袋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说,“几乎忘了,这里有一封国内
的信——好娟秀的字!”他接了过来,喜动颜色,先在封面上反复的看了日月,一面笑道,“我
算着也该有信了!娟秀么?这字的确比我的好,是我妹妹的笔迹。”举起没有话说,便走了
出去,他探身道了一声谢。
珍重又急忙的拆开了,砑光笺上浓墨写的又大又扁的字,映到眼里,立时使他起了无限
的喜悦。他急急的读,慢慢的想,将这两张纸看完了。
最爱读你日记式的长信!我奇怪你哪有工夫写这许多,但这却大大的慰安了双亲和我。
前两天叔叔来了一封信说,自你去国后,他只得你一张明片,他极愿得你的消息。我便
将你的来信和诗文,都寄去给他看,他回信说:“星侄信叙事极详,使我喜慰,惟诗文太无
男子气,去国刚三月,奈何声哀以思若此?”
哥呵!我不许你再写些恋别的文字了!你也太柔情了,自己偏要往凄清中着想,自作自
受,我不替你可怜,但母亲看到时,往往伤心,真是何苦来!母亲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不许
你随便使她受感触!
你到底自己怎样?生活当然适意,美的环境,可曾影响了你的思想?——家中自你行后,
一切都没有更变,只是少了你一个人,多了一件事,就是天天希望得你的长信。双亲和我,
一天念你念到好几遍。我自然觉得寂寞,又少个人谈笑,学业上也少得些教益。只盼这两年
光阴,如飞的过去,你早早归来,那时真是合家欢庆。
你应许我的琴儿怎样了?可记着在我的生日以前寄给我!
深深的祝你身心安泰。妹 重阳节
他看了又看,心中思量着“自作自受,我不替你可怜,但母亲看到时,往往伤心,真是
何苦来!”一句话,不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倚枕支颐呆坐了一会。侍者送进饭来,他无心
的看他来了,又走了。他又无心的端起水杯来正饮着,孝起也来了,一面问“怎么样?好一
点么?”一面便自己坐下。他沉思着答道:“不觉得好,头更沉沉的了,送我到医院去罢。”
孝起道,“这个最好,但你为何又改了意思了?”他用叉子轻轻的敲着盘子,微笑道,“为
病的缘故倒不至于。但我要解决一个大问题,打出一个思想的难关,躯壳交给人家照应去,
让出全副脑子来思索。”孝起笑着起身道:“你又来了,总是思想过度!也罢,你自己收拾,
我打电话叫车子送你去。”
看护取出了他口中的体温表,放下了窗帘,嘱咐他静静的宁一宁神,便微笑着带上门出
去。这时室中沉荫,他觉得脑热如焚,反身取了床边几上的水瓶,满满的饮了一瓶水,才又
卧下。闭上眼,耳中只听得千树风生,渐渐的昨夜的月下的湖光,又涌现眼前;他灵魂渐渐
宁贴,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大觉。
醒来正是半夜,漆黑里似乎一身在旷野之中,又似在高峰之上,四无依傍,周围充满了
阴黑与虚凉。窗外叶上的雨声,依然不止,头已不痛了,只是倦极。他不能思索,只听许多
往事,流水般从他脑中过去。迷惘惆怅之中,到了天明,忽然雨止。
赤足起来卷上帘子,卧看朝阳从树梢上来,一片一片的彩霞,鲛绡一般的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