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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冰心作品集-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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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HH女士

我们都是小孩子,

 偶然在海舟上遇见了。谈笑的资料穷了之后, 索然的对坐,

 无言的各起了乡愁。 满月的银光

射在无边的海上。琴弦徐徐的拨动了 生涩的不动人的调子,天风里,

 居然引起了无限的凄哀? 浓雾塞窗,

冷寂无聊。角儿里相挨的坐着——不干己的悲剧之一幕, 曼声低诵的时候,

 竟引起你清泪沾裳? 已行至此,

 何如作壮语?”

前途只闪烁着不定的星光, 后顾却望见了飘扬的爱帜。为着故乡,

 我们原只是小孩子!

不能作壮语, 不忍作壮语,

也不肯作壮语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太平洋舟中。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10月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寄小读

者通 讯 七

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

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

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戏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

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

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

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

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

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阑旁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

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开了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

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阑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

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阑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

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

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圆扁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山沿途点缀,直到夜

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

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

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

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

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户。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

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

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小

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过一字。说是对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时写作,喜在人静的时候。船上却处处是公共的地方,舱面阑边,人人可以来到。

海景极好,心胸却难得清平。

我只能在晨间绝早,船面无人时,随意写几个字,堆积至今,总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

整理,便迟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谅我!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潮石,直到我

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

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

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 Wa

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

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

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

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它,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它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

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

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

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

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

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东岸的上海绕到大西洋东岸的波士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

在那里看罢!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冰 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尔斯利。通 讯 八

亲爱的弟弟们:

波士顿一天一天的下着秋雨,好像永没有开晴的日子。落叶红的黄的堆积在小径上,有

一寸来厚,踏下去又湿又软。湖畔是少去的了,然而还是一天一遭。很长很静的道上,自己

走着,听着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有时自笑不知这般独往独来,冒雨迎风,是何目的!走到

了,石矶上,树根上,都是湿的,没有坐处,只能站立一会,望着蒙蒙的雾。湖水白极淡极,

四围湖岸的树,都隐没不见,看不出湖的大小,倒觉得神秘。

回来已是天晚,放下绿帘,开了灯,看中国诗词,和新寄来的晨报副镌,看到亲切处,

竟然忘却身在异国。听得敲门,一声“请进”,回头却是金发蓝睛的女孩子,笑颊粲然的立

于明灯之下,常常使我猛觉,笑而吁气!

正不知北京怎样,中国又怎样了?怎么在国内的时候,不曾这样的关心?——前几天早

晨,在湖边石上读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一首诗,题目是《我在不相识的人

中间旅行》:

ITravelledAmongUnknownMen

Itravelledamongunknownmen,

Inlandbeyondthesea,

Nor,England!didIknowtillthen

WhatloveIboretothee.

大意是: 在不相识的人中间旅行;

英格兰!我才知道我付与你的 是何等样的爱。

读此使我恍然如有所得,又怅然如有所失。是呵,不相识的!湖畔归来,远远几簇楼窗

的灯火,繁星般的灿烂,但不曾与我以丝毫慰藉的光气!

想起北京城里此时街上正听着卖葡萄,卖枣的声音呢!我真是不堪,在家时黄昏睡起,

秋风中听此,往往凄动不宁。有一次似乎是星期日的下午,你们都到安定门外泛舟去了,我

自己廊上凝坐,秋风侵衣。一声声卖枣声墙外传来,觉得十分黯淡无趣。正不解为何这般寂

寞,忽然你们的笑语喧哗也从墙外传来,我的惆怅,立时消散。自那时起,我承认你们是我

的快乐和慰安,我也明白只要人心中有了春气,秋风是不会引人愁思的。但那时却不曾说与

你们知道。今日偶然又想起来,这里虽没有卖葡萄甜枣的声响,而窗外风雨交加。——为着

人生,不得不别离,却又禁不起别离,你们何以慰我?……一天两次,带着钥匙,忧喜参半

的下楼到信橱前去,隔着玻璃,看不见一张白纸。又近看了看,实在没有。

无精打采的挪上楼来,不止一次了!明知万里路,不能天天有信,而这两次终不肯不走,

你们何以慰我?

夜渐长了,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愿隔着地球,和你们一同勉励着在晚餐后一定的时刻用

功。只恐我在灯下时,你们却在课室里——回家千万常在母亲跟前!这种光阴是贵过黄金的,

不要轻轻抛掷过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的羡慕你们!——往常在家里,夜中写字看

书,只管漫无限制,横竖到了休息时间,父亲或母亲就会来催促的,搁笔一笑,觉得乐极。

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时候,只能无聊的自己收拾收拾,去做那还乡的梦。弟弟!想着我,更

应当尽量消受你们眼前欢愉的生活!

菊花上市,父亲又忙了。今年种得多不多?我案头只有水仙花,还没有开,总是含苞,

总是希望,当常引起我的喜悦。

快到晚餐的时候了。美国的女孩子,真爱打扮,尤其是夜间。第一遍钟响,就忙着穿衣

敷粉,纷纷晚妆。夜夜晚餐桌上,个个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

方之人兮。”我曾戏译这四句诗给她们听。横三聚五的凝神向我,听罢相顾,无不欢笑。

不多说什么了,只有“珍重”二字,愿彼此牢牢守着!

冰 心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闭璧楼。

倘若你们愿意,不妨将这封信分给我们的小朋友看看。途中书信,正在整理,一两天内,

不见得能写寄。将此塞责,也是慰情聊胜无呵!又书。

者》。)

好梦——为《晨报》周年纪念作自从太平洋舟中,银花世界之夜以后,再不曾见有

团圆的月。

中秋之夕,停舟在慰冰湖上,自黄昏直至夜深,只见黑云屯积了来,湖面显得黯沉沉的。

又是三十天了,秋雨连绵,十四十五两夜,都从雨声中度过,我已拚将明月忘了!

今夜晚餐后,她竟来看我,竟然谈到慰冰风景,竟然推窗——窗外树林和草地,如同罩

上一层严霜一般。“月儿出来了!”我们喜出意外的,匆匆披上外衣,到湖旁去。

曲曲折折的离开了径道,从露湿的秋草上踏过,轻软无声。斜坡上再下去,湖水已近接

足下。她的外衣铺着,我的外衣盖着,我们无言的坐了下去,微微的觉得秋凉。

月儿并不十分清明。四围朦胧之中,山更青了,水更白了。湖波淡淡的如同叠锦。对岸

远处一两星灯火闪烁着。湖心隐隐的听见笑语。一只小舟,载着两个人儿,自淡雾中,徐徐

泛入林影深处。

回头看她,她也正看着我,月光之下,点漆的双睛,乌云般的头发,脸上堆着东方人柔

静的笑。如何的可怜呵!我们只能用着西方人的言语,彼此谈着。

她说着十年前,怎样的每天在朝露还零的时候,抱着一大堆花儿从野地上回家里去。—

—又怎样的赤着脚儿,一大群孩子拉着手,在草地上,和着最柔媚的琴声跳舞。到了酣畅处,

自己觉得是个羽衣仙子。——又怎样的喜欢作活计。夏日晚风之中,在廊下拈着针儿,心里

想着刚看过的书中的言语……这些满含着诗意的话,沁人心脾,只有微笑。

渐渐的深谈了:谈到西方女孩子的活泼,和东方女孩子的温柔;谈到哲学,谈到朋友,

引起了很长的讨论,“淡交如水”,是我们不约而同的收束。结果圆满,兴味愈深,更爽畅的

谈到将来的世界,渐渐侵入现在的国际问题。我看着她,忽然没有了勇气。她也不住的弄着

衣缘,言语很吞吐。——然而我们竟将许多伤心旧事,半明半晦的说过。“最缺憾的是一时

的国际问题的私意!理想的和爱的天国,离我们竟还遥远,然而建立这天国的责任,正在我

们……”她低头说着,我轻轻地接了下去,“正在我们最能相互了解的女孩儿身上。”

自此便无声响。刚才的思想太沉重了,这云淡风轻的景物,似乎不能负载。我们都想挣

脱出来,却一时再不知说什么好。数十年相关的历史,几万万人相对的感情,今夜竟都推在

我们两个身上——惆怅到不可言说!

百步外一片灯光里,欢乐的歌声悠然而起,穿林度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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