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4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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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作为纪念的中国艺术品。威校的教授们还在威校最大的女生宿舍“塔院”(TowerC
ourt)里,设午宴招待我们。(那时K教授正在意大利罗马度假,她写信请我们到罗马
去,于是我们在不见日、月、星三光的英都雾伦敦,呆了三个星期之后,便到了阳光灿烂的
罗马。这是我留美三年以后的事了。)
还有更应该写下的,是我的那些热情活泼的美国同学。在《寄小读者》通讯九中我已经
写了她们对于背乡离井的异国的生病同学的同情和关怀,这里还应当提到她们的“淘气”!
我这人喜欢整齐,我宿舍屋里墙上挂的字、画、镜框,和我书桌上的桌灯、花瓶等,都摆在
一定的地方,一旦有人不经意地挪了一下,我就悄没声地纠正了过来。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注意上了。有一天我下课回来,发现我的屋子完全变了徉!墙上的字画都歪了,相框都倒
挂了起来,桌灯放到了书架上,花瓶藏到了床下。我开门出去,在过道上笑嚷:“哪一个淘
气鬼把我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快出来承认!”这时有好几间的屋门开了,她们都伸出头
来捂着嘴大笑:这种淘气捣乱的玩笑,中国同学是决不会做的!
还有,威校在每天下午放学后,院子里就来了许多从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波士顿
大学来访女友的男同学,这时这里就像是一座男女同学的校园,热闹非常。先是这宿舍里有
个同学有个特别要好的男朋友,来访,当这一对从楼下客室里出来,要到湖边散步时,面向
院子的几十个玻璃窗儿都推上了,(美国一般的玻璃窗,是两扇上下推的,不像我们的向外
或向内开的)女孩子们伸出头来,同声地喊:No(不可以)!这时这位男同学,多半是不
好意思地低头同女朋友走了,但也有胆子大、脸皮厚的男孩子,却回头大声地笑喊Yes
(可以)!于是吓得那几十个伸出头来的女孩子,又吐了舌头,把窗户关上了!能使同学们
对她开这种玩笑的人,必然是一个很得人心的同学。宿舍里的同学对我还都不坏,却从来没
有同我开这种玩笑,因为每次来访问我的男同学,都不只一个人,或不是同一个人。到了我
快毕业那一年,她们虽然知道文藻同我要好,但是文藻来访的时候不多,我们之间也很严
肃,在院里同行,从来没有挎着胳臂拉着手地。女同学们笑说:“这玩笑太‘野’了,对中
国人开不得。”
我毕业回国后,还和几个比较要好的女同学通信,彼此结婚时还互赠礼物,我的大女儿
吴冰(1980—81年)到美国夏威尔大学,小女儿吴青(1982—83年)到美国哈
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大学,都是以交换学者的身份去学习的,那里还有一两个我的威校女同学
们去看她们,或邀请她们到家里度假。
这些我的同学们都已是八十岁上下的人,更不是我留美三年中的事了!1987年6月
13日
我在写《在美留学的三年》的时候,写了一些和美国同学之间的故事,却没有写我和中
国同学之间的故事,是个缺憾!
我在一九二三年进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了几位中国学生,都是本科
的,有桂质良(理工系)、王国秀(历史系)、谢文秋(体育系)、陆慎仪(教育系),还
有两位和我同时到校的,她们是黎元洪的女儿黎女士和她的女伴周女士,因为她们来了不久
就走了,因此我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威大的研究生,本来是不住在校内的;她们可以在校外的村子里找房子居住,比较自
由。校方因为我从中国乍来,人生地不熟,特别允许我住在校内的宿舍,我就和王国秀等四
人特别熟悉了起来。我们常常在周末,从个别的宿舍聚到一起,一面谈话,一面一同洗衣,
一同缝补,一同在特定的有电炉的餐室里做中国饭,尤其是逢年过节(当然是中国的年
节),我们就相聚饱餐一顿。但是在国庆日,我们就到波士顿去,和那里的“中国留学生
会”的男女同学们,一同过节。
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多半是清华出去的,他们在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大学、波士顿大学
等校学习,我们常有来往。威校以风景著名,波士顿的中国男同学,往往是十几个人一拨地
来威校参观访问,来了就找中国女生导游,我们都尽力招待、解说。一九二五年以后,王国
秀等都毕业走了,这负担就落在我一人身上,以致在那年的圣诞节前夕,在宿舍的联欢会
上,舍监U夫人送我一个小本子,上面写:“送上这个本子,作为你记录来访的一连队一连
队的男朋友之用!”惹得女同学们都大笑不止!
我们同波士顿的中国男同学们,还组织过一个“湖社”,那可以算是一个学术组织,因
为大家专业不同,我们约定每月一次,在慰冰湖上泛舟野餐,每次有一位同学主讲他的专
业,其他的人可以提问,并参加讨论。我记得那时参加的男同学有哈佛大学的:陈岱孙、沈
宗濂、时昭酥、浦薛夙、梁实秋;和燕大的瞿世英。麻省理工大学的有曾昭伦、顾毓、徐
宗涑等。有时从外地来波士顿的中国学生,也可以临时参加,我记得文藻还来过一次。
此外我们还一同演过戏。一九二五年春。波士顿的男同学们要为美国同学演一场中国
戏,选定了演《西厢记》,他们说女角必须到威校去请,但是我们谁都不愿意演崔莺莺。就
提议演《琵琶记》,由谢文秋演赵五娘,由谢文秋的挚友、波士顿音乐学院的邱女士(我忘
记了她的中国名字)演宰相的女儿,我只管服装,不参加演出,不料临时邱女士得了猩红
热,只好由我来充数,好在台词不多,勉强凑合完场!
还有一次,记得是在一九二六年春(或一九二五年秋),在中国留学生年会上,就和时
昭酥、徐宗涑演了一出熊佛西写的短剧(那时熊佛西也在美国),这剧名和情节都已忘记得
干干净净。现在剧作者和其他两位演员,都已作古,连问都问不到了!1987年6月22
日补记关于男人(之六)八我的三个弟弟
我和我的弟弟们一向以弟兄相称。他们叫我“伊哥”(伊是福州方言“阿”的意思)。
这小名是我的父母亲给我起的,因此我的大弟弟为涵小名就叫细哥(“细”是福州方言
“小”的意思),我的二弟为杰小名就叫细弟,到了三弟为楫出生,他的小名就只好叫“小
小”了!
说来话长!我一生下来,我的姑母就拿我的生辰八字,去请人算命,算命先生说:“这
一定是个男命,因为孩子命里带着‘文曲星’,是会做文官的。”算命纸上还写着有“富贵
逼人无地处,长安道上马如飞”。这张算命纸本来由我收着,几经离乱,早就找不到了。算
命先生还说我命里“五行”缺“火”,于是我的二伯父就替我取了“婉”的大名,“婉”
是我们家姐妹的排行,“”字上面有两个“火”字,以补我命中之缺。但祖父总叫我“
官”,和我的堂兄们霖官、仪官等一样,当做男孩叫的。而且我从小就是男装,一直到一九
一一年,我从烟台回到福州时,才改了女装。伯叔父母们叫我“四妹”,但“官”和“伊
哥”的称呼,在我祖父和在我们的小家庭中,一直没改。
我的三个弟弟都是在烟台出生的,“官”字都免了,只保留福州方言,如“细哥”、
“细弟”等等。
我的三个弟弟中,大弟为涵是最聪明的一个,十二岁就考上“唐山路矿学校”的预科
(我在《离家的一年》这篇小说中就说的是这件事)。以后学校迁到北京,改称“北京交通
大学”。他在学校里结交了一些爱好音乐的朋友,他自己课余又跟一位意大利音乐家学小提
琴。我记得那时他从东交民巷老师家回来,就在屋里练琴,星期天他就能继续弹奏六七个小
时。他的朋友们来了,我们的西厢房里就弦歌不断。他们不但拉提琴,也弹月琴,引得二弟
和三弟也学会了一些中国乐器,三弟嗓子很好,就带头唱歌(他在育英小学,就被选入学校
的歌咏队),至今我中午休息在枕上听收音机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听那高亢或雄浑的男歌
音!
涵弟的音乐爱好,并没有干扰他的学习,他尤其喜欢外语。一九二三年秋,我在美国沙
穰疗养院的时候,就常得到他用英文写的长信。病友们都奇怪说:“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用
英文写信?”我笑说:“是他要练习外文并要我改正的缘故。”
其实他的英文在书写上比我流利得多。
一九二六年我回国来,第二年他就到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去学“公路”,回国后一
直在交通部门工作。他的爱人杨建华,是我舅父杨子敬先生的女儿。他们的婚姻是我的舅舅
亲口向我母亲提的,说是:“姑做婆,赛活佛。”照现在的说法,近亲结婚,生的孩子一定
痴呆,可是他们生了五个女儿,却是一个赛似一个地聪明伶俐。(涵弟是长子,所以从我们
都离家后,他就一直和我父亲住在一起。)至今我还藏着她们五姐妹环绕着父亲的一张相
片。她们的名字都取的是花名,因为在华妹怀着第一个孩子时,我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
个老人递给他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文郎俯看菊陶仙”,因此我的大侄女就叫宗菊。“宗”
字本来是我们大家庭里男孩子的排行,但我父亲说男女应该一样。后来我的一个堂弟得了一
个儿子,就把“陶”字要走了,我的第二个侄女,只好叫宗仙。以后接着又来了宗莲和宗
菱,也都是父亲给起的名字。当华妹又怀了第五胎的时候,她们四个姐妹聚在一起祷告,希
望妈妈不要生个男儿,怕有了弟弟,就不疼她们了。宗梅生后,华妹倒是有点失望,父亲却
特为宗梅办了一桌满月酒席,这是她姐姐们所没有的,表示他特别高兴。因此她们总是高兴
地说:“爷爷特别喜欢女孩子,我们也要特别争气才行!”
一九三七年,我和文藻刚从欧洲回来,“七七”事变就发生了。我们在燕京大学又呆了
一年,就到后方云南去了。我们走的那一天,父亲在母亲遗像前烧了一炷香,保佑我们一路
平安。那时杰弟在南京,楫弟在香港,只有涵弟一人到车站送我们,他仍旧是泪汪汪地,一
语不发,和当年我赴美留学时一样,他没有和杰、楫一道到车站送我,只在家里窗内泪汪汪
地看着我走。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对伤离惜别的悲痛的眼睛!
我们离开北京时,倒是把文藻的母亲带到上海,让她和文藻的妹妹一家住在一起。那时
我们对云南生活知道的不多;更不敢也不能拖着父亲和涵弟一家人去到后方,当时也没想到
抗战会抗得那么长,谁知道匆匆一别遂成永诀呢?!
一九四○年,我在云南的呈贡山上,得到涵弟报告父亲逝世的一封信,我打开信还没有
看完,一口血就涌上来了!
不敢说的……谁也想不到他走的那样快……大人说:“伊哥住址是呈贡三台山,你能记
得吗?”我含泪点首……晨十时德国医陈义大夫又来打针,大人喘仍不止,稍止后即告我:
“将我的病况,用快函寄上海再转香港和呈贡,他们三人都不知道我病重了……”这时大人
面色苍白,汗流如雨,又说:“我要找你妈去!”……大人表示要上床睡,我知道是那两针
吗啡之力,一时房中安静,窗外一滴一滴的雨声,似乎在催着正在与生命挣扎的老父,不料
到了早晨八时四十五分,就停了气息……我的血也冷了,不知是梦境?是幻境?最后责任心
压倒了一切,死的死了,活的人还得活着干……
他的第二封信,就附来一张父亲灵堂的相片,以及他请人代拟的文藻吊我父亲的挽联:
本是生离,竟成死别,深闺何以慰哀思
信里还说“听说你身体也不好,时常吐血,我非常不安……弟近来亦常发热出汗,疲弱
不堪,但不敢多请假,因请假多了,公司将取消食粮配给……华妹一定要为我订牛奶,劝我
吃鸡蛋,但是耗费太大,不得不将我的提琴托人出售,因为家里已没有可卖之物……一切均
亏得华妹操心,这个家真亏她维持下去……孩子们都好,都知吃苦,也都肯用功读书,堪以
告慰,但愿有一天苦尽甜来……”
这是涵弟给我的末一封信了。父亲是一九四○年八月四日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