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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冰心作品集-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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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

读你来信,使我欣慰,又有一番留连的情绪——我又要说了,舟中看晚霞的回忆太深

了,只恐于你不利!

承你提出“文学”问题,但这题目太大;我实在不配讨论,也更不敢讨论。冰心!你要

牢牢的记住,我批评事物,都只是以我自己的心尺作标准。这心尺自然是极粗糙,极不合法

度的;所以我永远不敢发表我的意见。但在良朋通信之间,原没有大关系,或者可以随便说

说。

我所最不满意的,就是近来有些译品——尤其是小说诗歌——生拗已极,必须细细的,

聚精凝神的读下去,方能理会得其中的意思。自然我是中人以下的聪明,不配说理解;然而

恐怕这直截的译法,离“民众化”太远了。我敢断言民众之中——读过西文的还好一点——

十人中未必有一二人能够了解;既不了解,自然就不喜欢读它。结果是文学自文学,民众自

民众,永远不能携手。——我自己也曾试译过几次,译完自己重读,也觉得生涩不堪。因为

太直译了,就太生拗;太意译了,又不能传出原文的神趣。自然我的程度太浅,但因着文字

的差异,这难处是一定有的。在新文学还很幼稚的时代,我们应当等候它慢慢的淘汰进化,

不必有什么很严重的批评,和太高远的希望。冰心,我们努力做体谅人的人罢!

至于创作一方面,我以为应当是个人方面绝对的自由挥写。无论什么主义,什么派别的

成见,都不可存在胸中的。也更不必预想到读者对于这作品的批评和论调。写完了,事情就

完了,这样才能有些“真”的意味。如太顾忌了,弄得百不自由,畏首畏尾,结果就是批评

家和读者出意思,派作者来创作,与科举时作场屋的文章何异?而且作品在前,主义在后;

创作者在前,批评家在后,作者万不可抹杀自己!——自然我不是说绝对不容纳批评家和读

者的意见与劝告。为着整饬仪容,是应当照一照镜子的;但如终日的对着镜子,精神太过的

倾向外方,反使人举止言笑,都不自如,渐渐的将本真丧失了。如作者一定知道这作品出

去,是能起反响的,那又何妨在振笔直书之后,付之一炬,让它永久消灭在灰烬之中呢?

文体方面我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这“化”字大有奥妙,不能道出

的,只看作者如何运用罢了!我想如现在的作家能无形中融会古文和西文,拿来应用于新文

学,必能为今日中国的文学界,放一异彩。然而有的人却不能融化运用,只互相的鼓吹些偏

崎的理论,徒然引起许多无谓的反动力,消磨有用的创作的光阴,于评驳辩难之中,令人痛

惜!真正的作家,他不和入辩论,只注意他自己的创作!

太放言了,请你严重的批评一下!夜已深了,再见。宛因十月二十二日夜十一

冰心:

病了好些天,没有起床,连接两信,未复,极歉!现在已经大好了,只是受了点凉,又

咳嗽起来,没有什么大病,请你放心。

昨天姑母宴客,我也忙了一天。在广厅里,琴韵悠扬中,对着花团锦簇,倒也使人心旷

神怡。我很喜欢在交际场中听那些夫人女公子们很客气很轻婉的谈话;也喜欢对有些夫人们

端庄的面颜和沉静的微笑,都显出一种很高尚而又活泼的态度。我这么一个不喜交际的人,

倒因为勉强尽半主之责,得到了意外的快乐。

夜中九句钟以后,姑母恐怕我太劳乏了,叫我先歇着去。

我出来觉得精神很健旺,不想睡觉,随手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廊下,望着阑外的海。

——好灿烂的月光呵,海面和向月的岸上,都被幽辉染得如同罩上一层银雾一般。山影和林

影,却是深黑的,微风吹着树梢,疏叶受光,也闪烁的摇动。

月下人影清切,轻绡的衣裳,竟淡至欲无。——厅中钢琴和着四弦琴,凄清的音调,正

奏着“想家乡”呢!余音袅袅中杂着很轻柔的欢笑的声音,不禁使我想起家和母亲,你和学

校,以及许多的朋友。好些印象,一时都在我眼前浮现,最后是琴声也听不见了。

客散时已是十二句钟;厅中一时寂然,只剩些衣香花影——这空泛无着的境象,使我想

到世界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代一代的酒阑人散,只剩些衣香花影。

睡时错过,便不能入梦——只是朦朦胧胧的,看着月落。

青灰色的天空,用清冷寂寞的罩儿,盖住世界。晓风渐渐的起了,海潮渐渐的响了,刚

要睡着,眼前又光明了,朝阳又从海里出来了!

今日我只微微的头痛,我每夜必须有九点钟或十点钟的睡眠。不睡能使我好几天没有精

神,更能使我神经反常。不过昨夜的印象很深,不能不趁着光景未移,写来寄给你。世界上

原有许多的情境和神趣,因写不出或不及写,便都失散在虚空之中,未免可惜!——困极,

写得很无条理,请你饶恕。宛因十一月八日早十二

冰心:

今天的天气,真是特别,至今木叶未脱,一连几夜的大风才把树叶儿都吹落了。推窗一

望,使人爽然!

你的信中,对于我在文学上所持的论点不很赞同,我想各人原应当有自己的意见,不必

相同,亦正不必强同,各人照着自己的理论实地做去,只看结果罢了。尽理论是没有用处的

呵!

杨女士又是一个诗人——那天课后我们带着一群学生,在园子里看菊花。我和孩子们说

笑的时候,她自己在亭子上坐着,低头写字。等到孩子们走了,我也走上亭子去,一眼望见

她写的是一行一行很短的字,好象是诗。我问她要,她只得递过给我看,是几首短短的即景

的诗。我刚看过一遍来,她就夺去揉了。她做得真好!可惜我没有过目不忘的天才,只记得

意思,不记得词句了。她说她倒是有时写些诗,自己消遣的,但都没有留着。——我想以她

那样的性情和学问,写出来的诗一定都是很好的,不发表未免隐没却许多宇宙间的美。我相

信天下有许多极好的诗,只因不能发表或不肯发表,就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了,可惜世人没有

眼福!

你问我“什么是新诗”,我委实不知道。我有时虽然也做,但到底不自信。一段一段的

小文字,你们要把它分写了,叫它做诗,我只得由你们。我想新诗的历史太浅,不容易有简

单明了的定义,以后做的人多了,渐渐的自然有个界说。我自己的意思是如有含蓄不尽的意

思,声调再婉转些,便可以叫做诗了,长短是无关系的。但我个人看去,似乎短的比长的

好,容易聚精凝神的说一两句话。

秋意十分的足了,海滨尤其凄厉。校园里的腊梅开了么?

我每每想象到你们及时行乐的光景,不知道你们在同乐的时光之中,曾否念到我?

听说之徽要归省,我闷得很,请她顺便来看看我。宛因十一月十九日十三

冰心:

昨日之徽已来访我,相见后很喜欢。——她的父亲已经好了,她三天后便可回校,——

我们在炉旁整整的谈了半日的话,知道了校里的许多事情,使我欣慰,又起了更浓的回忆。

正不知何日方能再和你们在一处!

今早大雪,外边却是一点寒气都没有。饭后之徽又来约我去海滨踏雪散步,我一时喜

欢,便披上外衣,和她出去。——群山都白了,起了一片连接不断的皑皑的光。村舍也似雪

宫一般。不时有人打着破伞从小桥上走过。厚雪压盖的沙滩,脚下踏着,更觉得松软了。片

片的雪,无声的纷纷落在大海里,波澜也不起了,雪花隙里,我们只并肩沉默地走去,心灵

中觉得有不可言说的愉快!

归途中,我们才又起首谈话了。之徽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她看书一目十行,悟性极

好,我们更不能不承认她有写作的天才。她又肯做课外的工夫,聪明加上勤奋,前途真不可

限量!——只是有一件事,我常常为她担心,就是她的才气太发越了,聪明外露,欠些沉

潜,恐怕要渐流于自骄或务外。孔子说得好:“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不威”

和“不固”,都能将她的绝代才华,付之流水。我平日和她谈话的时候很少,而且我也

不大管这些闲事。你和她还不错,她又最肯听你的话,无意中何妨进一进劝告呢?

海滨归来,母亲已坐在书纸凌乱的书室里,等着我了。我喜欢极,她责备我不应雪中出

去,我只笑着,也没有答应。

我看了不少的旧诗词,可意的很多,随手便都录下,以后可以寄给你看——我承认旧诗

词,自有它的美,万不容抹杀。

看书多了,精神很乏,“学然后知不足”,愈看得多,心里愈无把握,这便是看书后心

思恍惚的惆怅。写得很多了,再谈!宛因十二月九日十四

冰心吾友:

接来信,寥寥数字中,已可见出忙碌的冰心,是怎样的怀于她蛰居海滨的好友,使我

感无可感!

踏雪冒寒,咳疾复作,这些天又不舒服,医生不许我多劳神。年假近了,你的考事必是

很忙碌的,我也不愿意以我借以消遣的信,来替你添忙。别的无可说了,我的朋友!再见

罢!

替我问同学们好!宛因十二月十七日十五

冰心:

病榻上过了一冬,两个半月没有拿起笔来了。今晨倚窗外望,枝头微绿,树犹如此,令

人怅然!

这是晚餐后,灯光如昼时,炉火很暖,窗户微敞,清风徐来,镜中只有一个着浅红衫的

我。

姑母从市上买了一丈的浅红绸子,送给我作衣服,她说我平日的衣服太素淡了,于年轻

的人是不相宜的。我何曾不喜欢那些娇柔的颜色?不过我只爱看别人穿,自己却不喜欢穿。

姑母既买了,我又想做——我很喜欢做活计,因为拈针引线时,大可有运用思想的工夫——

我将这浅红绸子做成了一件睡衣,缘上了白丝的花边,晚上穿着,倒很轻软适体。晚饭后,

炉子一暖,料着没有人来,便换上和姑母们坐在火边谈笑。因为宽博的衣裳,比较的使人舒

快活泼。姑母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说:“这颜色于你很合宜,为何做成睡衣?”母亲却

说我作践绫罗。我只笑说:“横竖是送给我穿的,白天晚上,不是一样么?”

窗内两盆淡黄的蔷薇,已开满了。在强烈的灯光之下,临风微颤,竟是画中诗中的花

朵!一枝折得,想寄与你,奈无人可作使者。

病中连接同学们的来信,新愈手弱,未能一一作复,请替我向她们道谢道歉。——春假

何时放呢?之徽回来时,你能和她一同来么?我很想见你一面。宛因二月二十四日夜十六

冰心:

三天的相聚,就是我最后的回顾了。我相信在我从淡雾里渐渐飘去的时候,回顾隐隐的

海天中,永远有母亲,姑母和你!

自从你那一封信,不许我再提“死”字以后,我就竭力的禁止我自己。但我已微微的听

得医生说,我恐怕不能过这夏天了。冰心,我想你更不能不知道,你这次临别时凄惶的话

语;以及近来母亲的留居不走,你们的神色,都掬出至情,无形中暗示我了!

我的朋友!我如不写这封信,我觉得我是好像将远行的旅客,不向她的朋友告别一般。

冰心!无论如何,我的形质,消化在这世界的尘土里;我的精神,也调和在这太空的魂灵

里;生死都跳不出这无限之生,你我是永永无间隔的。我对于“死”的观念,从前已说得很

详细很清楚了,想你一定能记得。

我是一个寡交的人,最好的朋友就是冰心了。冰心!还有些事未了,就是请你常常的将

我从前对你所说的我的人生哲学告诉我的母亲和姑母,慰安她们,减少她们的悲苦——可怜

我因着恐怕招起母亲和姑母的悲伤,我对于她们的谈话,每每是欲吐仍茹,不能彻底。

写信是在医生禁令之内的,但我今夜却违犯了。我的朋友!别了,前途珍重罢!

你的好友宛因四月一日夜说、散文集《超人》。)

玫瑰的荫下

衣裳上,书页上,都闪烁着

叶底细碎的朝阳。我折下一朵来,等着——等着,浓红的花瓣,

正好衬她雪白的衣裳。冰凉的石阶上,坐着——坐着,等她不来,只闻见手里

玫瑰的幽香!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八日。

诗、散文集《闲情》)

人间的弱者

本是顽石一般的人,为着宇宙的庄严,

竟做了人间的弱者。本是顽石一般的人,

竟做了人间的弱者。本是顽石一般的人,

竟做了人间的弱者。

顽石!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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