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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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加些批语。现在也不敢写了,恐怕以后母亲拿起书来,要伤心的。——其他的事,也处处
不使它留印迹。
冰心呵!想到这里,凡百都空了。我——后,只要有母亲,姑母,和你,忆念着我,我
——去也是值得的。但这也是虚浮的话,忆念不忆念,于死去的人真没有什么。精神和形
质,在亲爱的人的心目中,一同化烟,是最干净的事!
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栏,墓上一个十字架。倘若旁边再有一个仰天沉
思的石像——表明死者对于生命永远的惊诧——就更好了。这墓要在山水幽静处,丛树荫
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
那里去。
我——后,不要什么记念,也不必有人有什么对于我的文字。如有之,还请那人自己想
一想,如宛因在世,能否应许他为她立传,他就要自止了。
冰心呵!你不要错想了,这一篇不是什么不祥的话。自古皆有死,只在乎迟早罢了。在
广漠的宇宙里,生一个人,死一个人,只是在灵魂海里起了一朵浪花,又没了一朵浪花,这
也是无限的自然。
我不是惧怕死,也更不是赞扬死。生和死只是如同醒梦和入梦一般,不是什么很重大很
悲哀的事。泰戈尔说的最好:
“世界是不漏的,因为死不是一个罅隙。”能作如是想,还有什么悲伤的念头呢?颂美
这循环无尽的世界罢!
形质上有间隔,精神上无间隔,不但人和人的精神上无间隔,人和万物的精神上,也是
无间隔的。能作如是想,世界是极其淡漠,同时更是极相关联。
这些话不是用来安慰你,实是我自己的人生哲学。但这哲学当因人而宣示的,告诉你是
很自然的了,但我却不敢告诉我的母亲。如果这一封书寄去了呵,母亲要伤心到了极地了!
无可言说的,母亲的爱呵!
你我的朋友海女士,正在沉静的微雨中,听着我的话呢!
她的浪花已引导我了解人生了。
冰心,校园的菊花都开了么?你和谁共赏呢?更盼望你有什么即景的文字,寄给我看。
宛因九月三日夜六
冰心:
我不信我的一封书,就使你难过到这地步。我的朋友!我真是太不思索了。所以我说思
想是空灵的,一发为文字,就着迹了。若是有着迹的可能,有文字真不如无文字,我只向你
谢罪,从今后不再提这死字了,只往有为的前途着想罢!
天开朗了,树叶儿渐渐的红了,云淡风轻的天气,闹边一坐,胸怀旷然,我觉得真享尽
了人间的清福。
我现在也不静坐沉思,也不看章回的书,因为那都是太费脑力的事。姑丈书室里存书极
多,前两天晒书的时候,我都把我所喜欢看的拣出来了,大可为消遣的资料。现在我只零碎
的看些小诗文,一面抄些我自己中意的词句,一面也可练习些字。每天早起写字的时候,姑
母常常倚在旁边看着。她问我说:“你这字太特别了,学的是什么体?”我笑说,“是宛因
体。”她也笑了——我自己后悔小时未曾在字上用过功,现在要学也太晚了,写得满纸小虫
似的,真不好看。但如认真学起来又不耐烦,好在文字是用以达意的,会写它也就够了。
此外的消遣,就是教授儿童了。姑母在园后设立了一所农儿半日学校,只是初小的程
度,男女学生有五六十人。教员杨女士,学问很好,人极和蔼而且恬淡。她的教授法极好,
讲授时的言语和指示的姿势,都极活泼而又温严。我饭后有时去旁听,这些孩童竟然忘却有
人在座,因为杨女士的一言一动,都博得孩子们的全神贯注,也无暇看到别处了。而且我觉
出那些学生对她的感情,是更超乎敬爱之上。对于她的命令,不敢拂也不忍拂。她在假日常
常去到学生的家中,勉励他们的自修,慰问他们的疾苦。家长们间接受她的教育的,更不知
道有多少。她的确是这村里的天使!邻村的农儿,也有许多来入学的,我极其钦佩她,我从
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完全的教员,便是大学里,也是不多见的。据说她极喜欢农村的生活,所
以不愿就城市的职业。她弹琴弹得极好,我已起首跟她学习了。
这小学校里科目虽然不多,她一人担任这全校的功课,自然是很忙的。我每日也便去替
代半小时,或一小时。——孩子们是如何的可爱呢?当我站在台上,看着五六十个仰着的黑
胖可爱的小脸,我就想我应当以怎样的材料,贡献给这些纯洁无瑕的小“心”呢!教孩子比
教大学生还难,因为他们以为教员是万能的。教员无意中的一句话,就可在他们脑中留下极
深的印象。一粒种子种下去,要年年继续着结着果子;这无数的果子的好和不好,于社会是
极有关系的。因此我十分的小心,但结果是使我极其不自然。农村的孩子,极听话又谨愿,
然而也极伶俐,最能觇教员的喜怒,我爱他们,又提防着他们。
医生仍是一星期一来,他没有说什么。——我近来饭量减了,只爱吃些水果。我常常对
姑母说我可以学那些隐士,过那餐松吃桃的生活,我有时吃起果子,就可以不吃饭。
闲话说的不少了,可以转移你的心境么?冰心!我在此一切安好,你放心罢!替我问候
同学们,谢谢她们记挂着我。宛因九月十五日七
吾友冰心:
《慧劫》的作者,真是超人呵!我不意我走马看花般看了十年的书,在这时才得到这一
部杰作。
这书的原文,我未曾看见过;便是作者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到的。然而从他的作品
中,我可以完完全全的想见他的为人。我从头看完,凝思之后,不觉悒然,又不觉悚然!
书中的主人翁前半是学者罗平,后半是罗平创造的有知识的猿公生姆那批。作者对于罗
平的性情,态度,是这般的描写介绍:
“……似社会中无人不可为友,然窥其实际,落落难合,又似无一人可与为友。盖罗平
具有天然之选择力,……视世界生物,胥如流水行云,听其自来自去……读者当知其智慧足
以笼罩人群……
“……在理旧雨重逢,宜各生其欣慰;乃罗平面冷于冰,见者血为之冻……
“……罗平既就主席,对客初无欢容,非怒非愁……”
已画出一个智慧孤傲的学者了!又提到他的言论:
“……凡有可以益吾智慧者,虽牺牲毕生快乐,吾亦甘之……
……吾将竭吾能力,御此浑浊潮流,为君等求将来之幸福。至收局如何,吾亦不能预
测……
“……直至今日,吾仍独居一室,孤寂如僧,终岁不闻人謦。即偶与人群接触,亦仅
以书札往还……
“……彼等自有彼等之文学,吾殊不能评其价值……”
描写那猿公生姆那批就是用以下的话:
“……须知吾以孤孑之身,飘然入世……然吾似预知运会所趋……
“……似舟为浪引,渐渐卷入波心,自顾已无归路,计惟握舵前趋,极力与浪头相抵
耳……
“……特以吾知识日增,无形之鞭策,已足驱我力趋于轨范……”
他的言论是:
“……吾已深洞人群之弱点!……
“……多一分知识,即减一分天性,科学愈深,性情愈薄……
“……若兽类以天性为法律,终身不越范围,较人类良善多矣!……
“……故人类肉体所享之安宁,不敌所感精神之痛苦……
“……人间惟襁褓婴儿,初无罪恶。梦中时有笑容,此为人生最乐时期……
“……天下无能知真理之人,尤无精警不磨之论……
“……可爱之天性乎!汝宜寻其故宅,与我永永相依!
……”
他著作的心理,已在书中明明道出了:
“……亦仅为玄渺之谈,自掩其牢骚之迹……
“……罗平疾世之心,实由社会之激刺,卒至以身殉学……
“……人有著作,则精神有所寄托……当发挥真理,主持公论,君非人比,当无忌讳可
言……
“……惟自信独抒己见,世间更无阻我之人。且既以理想发为言词,决不能俯仰随人,
模棱两可……
“……意彼当秉笔著书时,必有无穷悲感,故现身说法,大放厥辞……
“……社会不良,劫运将与终古,茫茫大地,谁悯众生?
……”
这书完完全全的贡献了作者的人生哲学,他笔挟风霜,看低了多少英雄才子。他对于社
会上的人物,虽没有详细的批评,但轻轻的一两句话,便都描写尽了。说到玛丽,便是一个
感情的慈祥的处女,令人肃然起敬,那纯洁的信仰也是不可及的。开得的慷慨尚义的谈吐,
便描写出闺女的神经兴奋。
其余如诗人加勒的无聊的诗样的言词,以及牧师,伯爵夫人,女优等等都有他们自己的
态度;作者嬉笑怒骂,都一一的抉发无遗了。
我真想不到无意中得此一部深刻的著作。其中的论点,自然不能都赞成,不过我阅世太
浅,要着实的批评还须一二十年后。无论如何,我不能说他是为小说而作小说,不过是借用
小说的体裁,来发表他自己的思想就是了。我更不能不佩服他五万字之中,几乎字字有理
论,字字有哲学。
我看完,茫然,悒然,又悚然。我不愿意再有别人,以批评研究的态度来看它。但我自
己刚看到四分之一,便不敢拿它当作平常消遣的小说了。《慧劫》这一部书,真能陷溺青年
呵!
我一定不愿意别人再看,但你却不可不看;因为你看了便可以再批评我对于这书的批评
对不对。
书附上,写的不少了,再谈!宛因九月二十二日八
冰心:
虽然是极好的朋友,也不应于涉人看书的自由,你未免太多事了,一笑!你说你也喜欢
《慧劫》,但劝我不要太表同情;我的心理,也何曾不和你的一般呢?罗平的结果是太悲惨
了,以身殉学,“青年人不应有此思想”,我更是承认。
连日出游,使我倦极。黄昏时,一辆小小的车,载着姑母和我——有时也同着杨女士—
—遍访了名胜。在车中我们只向外凝望着,山,水,小村和麦垄都接连不断的从眼前过去。
——姑母想些什么,我不能知道;我自己却只倾听着“自然”的话语,也无暇思想了。有时
遇见可憩息的地方,便停住了,步下去在斜阳里散步一会子。有时遇见车走不过的地方,也
便下车步行,慢慢的入山寻寺,穿林过岭,任凭着马儿自在的吃草。连日“自然”中的浸
濡,魂梦都是舒适的。
姑母说山景看完,便该泛舟了。冰心呵!你能偕同一游么?我想象无边的蔚蓝的清波之
上,你我二人凭舷看晚霞,谈些闲话,是何等的快乐呢!这个星期六的早车,母亲便要来
的,星期日早晨即可回去。正在放假期内,你若和她同去同来,料想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如
何?你能赐与你病中的良友,以一天的快乐么?
切盼回音!倦极,不多谈。宛因十月七日夜九
冰心:
今早我醒时,听说你已走了,使我黯然!
你昨夜在楼下睡得安适么?露台上未免太凉一些,深谈不能自止,累你在风中久坐,极
怅!你去后,涛声中又加上你的言语了,慰安,好友的慰安呵!
昨夜的星辰好极了!暗中同坐,使我胸怀淡远,直要与太空同化。冰心!你记否黑漫漫
的大海上,只看见一两缕白线般的波纹,卷到岸边来呢?
这时我只追忆谈话时的光景,这也是别后两个月中,第一慰怀事了。我以为世界上的话
最能使人快乐的,除却母亲的爱语,便是良友的深谈。有时愈说愈冲淡,也有时愈说愈纠
纷,但无论如何,有余不尽之间,都是极其有味的。
便是昨天傍晚,同坐舟上看晚霞,又何尝不使人起回忆呢?小舟微微的荡漾着,觉得绿
波真是柔媚极了。微风吹来,海水只相随的向后追逝,便是停舟不行时,我也觉得有些儿头
晕,只是站立不住。你不要笑我,我原不是“弄潮儿”呵!
晚霞真是好,五彩的锦衾般,覆盖着金海。岛山渐渐的青淡下去,似乎要睡着。黄仲则
的词……“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颜色作衣裳?”我那时忽然想起,但忘了告诉你。
我从今日起要系统的看书了,省得太闷。盼望你再来信时,提出些问题来讨论,以作我
读书的标准。
你的良友宛因十月十一日早十
冰心:
读你来信,使我欣慰,又有一番留连的情绪——我又要说了,舟中看晚霞的回忆太深
了,只恐于你不利!
承你提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