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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冰心作品集-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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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连忙鞠了躬。谈了几句话,周夫人

便请他到屋里去。

壁炉上立着两个铜盘,桌上白花的台布,当中摆着一瓶的菊花,他四下里看着。周夫人

端过果点来,就坐下和他谈话,问他:“想家不想?”他笑着摇一摇头。周夫人又问:“你

母亲好么?你有几个兄弟?”他说:“我母亲好。我只有一个姊姊,她也认得……”周夫人

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华?”他连忙说是。周夫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学

生;怪道刚看见你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你们倒是像得很。”他只笑

着。

周先生只在廊外看报。周夫人一边走来走去做些事,一边和他闲谈。他觉得她服装很潇

洒,风采也能动人。

明月当空,他们三个人在廊子上一同吃着饭,很快乐的。

饭后坐了一会,他恐怕学校关门,便告辞了,踏着月色回去。

同学们都在楼下玩月。小唐拉他坐下,递给他一块月饼,笑说:“叫你去你不去,去了

就这么晚回来,我们都在这里,只短你了。”他说:“我本想去去就来,周先生一定要留我

过节。”又玩了一会,便各自回屋去。他卧下的时候,还不住的想着日间的事。

他在学校,功课成绩很好,得了一张奖状。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亲来信很夸奖他

一番。

年假到了,却因为特别的缘由,只放三天。同学们劝他不回去,他只是游移不决。至终

母亲来信说若没有伴,天气又冷,不回来也好。三天的假还不够来回走的。他才死了心,不

回去了。

三十晚上,几个小朋友,在徐真屋里,买些糕点,吃年夜饭,谈谈笑笑,大乐了一阵。

十点多钟才回屋去。

灯下王纪新递给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写的:

小弟弟:

听说你新年不回来了,失意得很。你们学校真特别,

新年为何只放三天!

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我独自做了几个雪人,立在院子里。那天父亲夜里回来,以为是

贼,吓了一跳。

我和同学们制了许多灯谜。我猜着很多,得了许多奖品。有一个谜,我猜不着,请你研

究研究。

“斜竿上,挂件衣。可惜沾点土。还说日头低。字一”小姊姊

他看完了,觉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写封信:

小姊姊:

正在吃年夜饭。呜呼,“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里雪也很大,我们只打雪战,没有做雪人。

你那谜我猜不着,我想明天叫同学们猜猜……

写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想写些笑话。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着往下写:

想”,他说,“杜威论思想,这思想不是你们小孩子胡思乱想的思想;也不是戏台上唱

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的思想。这是……”他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到底是什么

思想来,那神气还非常的……

这时小唐推门进来,看见王纪新已经睡下,他自己在灯下又笑又写。便也笑道:“小人

儿,你自己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笑了,将信递了过来,两个人又笑了一阵。他便搁下未写

完的信,将那谜对小唐念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说着话,王纪新醒了,说:“天不早了,

你们睡罢,明天早起,我带你们玩去。”他卧下刚要睡着,小唐在自己床上,悄悄唤道:

“小人儿,那字我猜着了,一定是‘褚’字。”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纪新又说,只答

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这些日子,他运动过度,玩足球伤了踝骨,卧了几天,心里很不好过。月考时,又和一

个平日很欺负他的同学联坐。这同学强迫他将答案给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见,又不敢不依

他,心中又气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场。小唐和王纪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

和这个同学理论。他恐怕这同学以后要拿他泄愤,反央及他们,不叫他们去。小唐又教他去

告诉先生,他也不肯。过两天再考时,进到课堂,座位竟都换了。他暗暗喜欢,又觉得希

奇。事后小唐悄悄的告诉他,是王纪新私下和先生说的;纪新是大学最高级生,又和这位先

生同过学,说话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过,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满了欢悦。一天一天的过去,花也开了,草也青

了,离家也近了。

这一学期里,他又添了两件课外的事,就是从几个大学生那里学习音乐,如吹箫弹琴之

类,他一学便会,众人都称赞他聪明,“音乐会”里也有他的份。还有便是和小唐、徐真几

个小朋友,组织了一个“童子足球队”;常常要求着大学生,和他们比赛。

他自己觉得精神很活泼,体格也增长,又习练了些办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欢,频频问着

同学,他比初来时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乐,便写信回家报告放学的日期。

考完了,还有三天行毕业式,中间的日子,只是话别了。

他和小唐因为王纪新今年毕业,便一块儿请他吃了一顿饭,又合照一张相片。同时徐真

又请他和几个小朋友照了一张。

王纪新恰好同他一路,因为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赞成的。便忙着收拾东西;一面

报知了学监,便一同上周先生家里去。

周先生和纪新在院子里说话,他便走上廊子去。周夫人站在门口,让他进来。一面笑

问:“考完了么?”他说:“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来告辞。”周夫人道:“不是还

有两天么?”他说:“因为要和一位同学一路走,所以早些。”周夫人道:“你到家时,替

我问你母亲好。还有你姊姊前些日子来了一封信,我因为病着,好久没有回覆,也替我说一

声。”他答应着,看周夫人时,果然清减了许多。

这时听得王纪新在外头叫他,他对周夫人鞠了一躬,便连忙走出来。周先生看着他笑,

说:“你长了许多,也比从前健壮了。你父亲看见,不定怎样的喜欢呢!”他低头笑着——

暮色里,走出几步,回头看见周先生还站在门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几个小朋友又有纪新的同班,都来送他们上车。彼此写下住址来,约

着通信。车开了,他和纪新站在窗里,和月台上的同学,互扬着手巾,都觉得也有一番伤离

惜别的情绪。只有小唐在月台上笑着跳着,跟着火车跑,直到火车出了栅栏,才转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头坐下,一路上和纪新说说笑笑,倒也一点不寂寞。

天色渐近黄昏,火车只管前进。遥遥的已经望见对面车站上的灯光,闪闪烁烁的如同繁

星一般。纪新说:“快到了,你家里有人来接你么?”他看着前面,已经喜欢得不知怎么好

了!忽听纪新问他,便说:“我想没有罢,因我告诉我家里是后天走。”纪新便道:“不要

紧的,我送你到家。”他连忙说:

“不必了,我认得道。”

车停了,一齐走出车站。纪新替他雇了车,看着行李载上了,便和他握手说:“我不上

学校去了,我们以后家里见罢。”

他听着忽然觉得难过,也说不出话来。

到家了,进了外院。月影下,树叶萧萧。看见小姊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背着脸站

着,右手扶在花架上;看着地下两个孩子捧沙土玩。那两个孩子看不真切,仿佛是黄家两个

小弟兄。他心中一喜,疾忙低头走入内院去,小姊姊也没有看见。走到门边,碰见李妈,正

要说话,他连忙摇手不叫言语。

他父亲和母亲正吃着晚饭,看见他进来,都惊喜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他笑着

说:“因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

母亲十分喜欢,一面叫仆人去付了车钱,搬进行李。

父亲问:“你看见小姊姊了么?她先吃完了饭,在外院和孩子们玩呢。”他笑说:“看

见了,她没有看见我。”这时小姊姊已走到院子里;他连忙迎了出去,对着小姊姊笑着行了

一个举手礼。小姊姊笑说:“这会子你不哭了。你记得去年那晚上,我们坐在台阶上,说着

话儿,你眼泪汪汪的,还假充好男儿呢!”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小说、散文集《超人》。)

病的诗人(一)

诗人病了——诗人的情绪更适合于诗了,

然而诗人写不出。菊花的影儿在地,

藤椅儿背着阳光。书落在地上了,不想拾起来,

只任它微风吹卷。窗儿开着,帘儿着,人儿无聊,

只有:书是旧的,

花是新的。镜里照着的,是消瘦的庞儿;手里拿着的,

是沉重的笔儿。凝涩的诗意,却含着清新;憔悴的诗人,

却感着愉快。诗人病了——诗人的情绪更适合于诗了,

然而诗人写不出!

水》。)一个不重要的兵丁

他父亲死了,剩下的几亩地,他大哥和二哥分着种了,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舅舅背

地里和他说,“福和,你父亲的地,怎么没有你的份儿?你应当和你哥哥们理论,理论!”

他只恭默着,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他帮着大嫂做些家务事,送一送饭,挑一挑水,放一放驴,还抱一抱侄儿;整天里总是

不闲着,他总是那般喜欢。

这天他拉着驴儿,从地里回来,大哥和大嫂,正吃着饭。

二哥也坐在一边,抱着腿儿,抽着旱烟。大哥向他说,“你来正好,我和你二哥正说

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家里坐食山空,也不是事。昨天舅舅从城里来,说营里正招兵呢,

明儿你就去一趟。”他恭默的听着,心里并不觉得怎么样,只舍不得他黑胖的小侄儿;便从

地下抱起他来,走出门口,朝着他父亲的坟儿,呆呆的站着。

他的体格很健壮,选上兵丁了。在营里早晨操演,白日习工,下午上讲堂,勤勤恳恳

的,和别人一样。然而练军歌的时候,只因他一字不识,五六天的工夫,不准会背一节,天

天受长官的责罚。又常常抽着空儿,去看问病的同伴,误了学习注音字母的时间,也屡次的

受鞭打。同伴们都笑他,他依旧是那般喜欢。

领下饷来,得假就回家去,还带着穿剩的军衣和靴子,都交给哥哥和嫂子。这一天依旧

挑一挑水,抱一抱侄儿,时候到了,才恋恋不舍的,看着哥哥嫂子冷淡的脸,告辞了一声,

绕着父亲的坟儿,又回到营里去。

一年之中,营里关于他的笑话,越发的多了:别人白吃果摊上的东西,白坐车子,他看

着摆摊的和车夫的为难,他替人家还了。他舅舅来和他要钱,他手里没有,凭实一说,他舅

舅气得打他一顿。礼拜天,同伴拉他听戏去,半道里他却要站住听“救世军”的演讲。象这

类的事情还多,人人都拿他当作笑话的材料,他依旧是这样做,依旧是这般喜欢。

这天他正闲着,站在操场的角儿上,拿着一张军歌的篇子,默默的背诵。忽然听得那边

一片声,笑嚷起来,回头看时,一个同营的兵丁,正打着一个卖花生的孩子。他连忙上前,

一把拉住,一面叫那孩子快走;他自己身上,却早着了几脚,孩子走远了,他才放手。旁边

的人,看他面色惨白,却依旧笑着,一声儿不言语,左手扶着腰,慢慢的踱回营去。

他伤风,又咳嗽起来,只觉得腰背痛得很,支持不住了,告了三天的假。

别的同伴,背地里说,“你怎么不赌一赌气?难道为着公道,白挨几脚?”他倒劝着

说,“罢了!人当生气的时候,哪能管得住自己?他也不是成心,那天的事,不必再说

了。”

他依旧病着,二哥进城来,顺道来看他;走的时候,他席底下放着的,一块买膏药的

钱,也不见了,他心里明白。同伴要替他买药时,他只说,“好得多了,不买也可以。”

他有时出来晒着太阳,和经过的同伴说说笑笑,他精神很委顿,他却依旧是那般喜欢。

大夫说他内外夹攻,又耽误的日子太多,不容易治了,不如回家养着去。同伴们回了营

长,从茶馆里把他舅舅找来,送了他回去。

进门的时候,侄儿跳起来接他,嫂子只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又回来了!——”

他只躺着,也不能挑水放驴了。侄儿常在旁边坐着,听他说城里的事。他哥哥在外面叫

他侄儿说,“你出来罢,你叔叔是痨病,仔细招上你!”

他更寂寞了,只从纸窗的破孔中,望着他父亲的坟。

过些日子,舅舅到他营里,替他告了长假,他死了。这消息传开了。——他是一个不重

要的军人,没有下半旗,也没有什么别的纪念,只从册上勾去他的名字。然而这营里,普遍

的从长官,到他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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