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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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瓦尔米基的天才》这个新路线的成功所鼓舞,我又写了一个同样的乐剧,叫做《不
祥的狩猎》。布局是根据达萨拉塔王①误杀了一个盲隐士的独子的故事。这出戏在我们屋顶
凉台上搭起的台上演出,观众似乎深为它的悲苦所感动。以后这剧中的不少部分经过小小的
修改,合并在《瓦尔米基的天才》之内,②这个剧本没有在我的作品中单独发表。
很久以后,我写的第三本乐剧《幻戏的游戏》,是不同类型的歌剧。在这里面重要的是
歌曲而不是戏剧。在头两本里,一串戏剧性的场面,是穿在一根歌曲的线上的;在这一本里
是一花环的歌曲用一线的戏剧结构穿过的。它的特点是,它是情感的戏而不是动作的戏。事
实上在我写这剧本的时候,是洋溢着歌曲的心情的。
我对于写《瓦尔米基的天才》和《不祥的狩猎》这两个剧本的热情,是我在写别的作品
时候所从未感到的。在这两本里,那一时期的音乐创作的冲动得到了表现。
我的哥哥乔提任德拉,整天忙在他的钢琴上,任情地改作古典的曲调形式。在他的工具
每一转动之间,古老的体裁就变出了意想不到的形状,表达出情感的新的色调。那些习惯于
它们原始时代的庄严的步法的曲调,当这样被迫按着比较活泼的不依习惯的拍手走队的时
候,显示出一种意料不到的轻快的力量,相应地感动了我们。当这些调子从我哥哥敏捷的手
指底下生长出来,阿克塞先生和我坐在两旁替这些调子作曲的时候,我们能够清楚地听出它
们在对我们说话。我①
②瓦尔米基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作者,两剧都取材于《罗摩衍那》,所以能合
并。——译者
即十车王,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主角罗摩的父亲。
不自夸说我们的配词是好诗,但是它起了传达这些调子的作用。
这两个音乐剧本就是在这个革命活动的奔放的欢乐之中写出来的,因此它们快乐地应和
着每一个拍子跳舞,不管这拍子在技术上是否正确,也不管这调子是本国的还是外国的。
孟加拉的读者曾多次担忧到我的意见和文学形式,但奇怪的是我以偏爱的音乐见解大肆
破坏的胆力并没有激起愤怒;相反地,来听的人都愉快地回去。阿克塞先生的几首歌,和改
写的微哈里·奢克拉瓦提《吉祥诗》的组诗,都在《瓦尔米基的天才》中找到了位置。
我总在这些乐剧的表演中担任主角。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表演而且坚决地相信我
有表演天才。我认为我证明了我的信念不是没有根据的。我只在我哥哥乔提任德拉写的一个
笑剧中,演过阿力克先生的脚色。因此这几次是我真正第一次的表演的尝试。我那时候很年
轻,没有什么可以使我的声音感到疲倦或者扰乱。
那个时期在我的家里,一道音乐的瀑布日夜地、时刻地奔流下去,它的散溅的水雾,在
我们心中反映成彩虹色的全部音阶。之后,我们新生的活力以青春的新鲜,被它的纯洁的好
奇心所推动,在每一个方向打出新路。我们觉得我们能够尝试和试验每一件东西,没有一件
成功是不可能的。我们写作,我们歌唱,我们表演,我们在各方面把自己倾泻出去。
我就是这样地跨过我的二十岁年纪。
使我们的生活这样地胜利奔腾的力量,我哥哥乔提任德拉是一个驾驭者。他是完全无畏
的。有一次,在我还很小从来没有骑过马的时候,他让我骑一匹马在他的旁边飞跑,对于他
的不熟练的骑伴,他一点没有担心。在我同样年纪的时候,我们同在西来达(我们地产的总
部),有消息说那边发现一只老虎,他就带我出去打猎。我没有带枪——如果我有枪的话,
枪对我的危险性比老虎还大。我们把鞋脱在丛林边沿,光着脚爬了进去。最后我们爬到一部
分尖刺似的小枝剥光了的竹林里,在那里我总算勉强蹲伏在哥哥的后面,直到他把老虎射
死;如果这只没有礼貌的畜生,敢于把防御的巨掌按到我身上的话,我连用鞋子来还击也做
不到。
就是这样,我哥哥在一切危险面前给我完全的自由,内在的和外面的,任何风俗习惯都
束缚不住他,因此他才能把我的畏缩懦怯解除掉。
在我把自己关在自己心里的情况下,像我上面说过的,我写了一些诗,在穆海达先生编
的我的作品集中,在《心的荒野》书名之下收集在一起。其中有一首本来是在《晨歌集》中
的,有几句是:
它的交错的树枝舞弄摇晃着黑暗
像一个婴儿。
我在它的深处迷路了。
取了这诗里的意思,我给这一组诗取了这个名字。
在我的生活和外界没有交往,在我沉迷在我自己的心的冥想之中,在我想象的种种伪装
在无原因的情感、无目的的漫游中所写的许多诗,都没有收进这集里去;只有很少的几首本
来发表在《晚歌集》中的,在《心的荒野》中有了地位。
我哥哥乔提任德拉和他的妻子出去作一次长途旅行,他们住的三层楼上的屋子,对着屋
顶凉台的,就空了起来。我占有了这几间屋子和凉台,静静地过着日子。这样自己独对,我
不知道我是怎样从我陷进的诗的沟壑中溜脱出来的。也许是因为我和我所想取悦的人们隔断
了,他们对于诗的嗜好做成了我把思想放进的模型的形式,现在很自然地我从他们强加于我
身上的体裁中解放了出来。
我开始用石板来写作。这也有助于我的解放。我从前在上面乱涂的那个稿本,似乎要求
有一种相当高度的诗思,我必须以和别人比较的方法来激起这种诗思。但是这石板很明显地
适合于我这时期的心情。它似乎说:“别怕,随意写吧,一抹就都擦掉了!”
我在这样无拘无束地写了一两首之后,我感到有极大的快乐从我心上涌起。我的心说:
“我写出的诗,最后总算是我自己的了!”大家千万不要把这个说成我的自豪。我倒是曾为
我从前所写过的作品感到骄傲,因为我必须给它们以一切赞赏。但是我不肯把它们叫做自我
实现和自我满足。父母在头生孩子身上感到喜悦,并不是因他的容貌而自豪,而是因为他是
他们自己的孩子。如果他竟然是一个非凡的孩子,他们也许感到光荣——但这是不同的。
在这种喜悦的第一阵浪潮中,我不顾韵律形式的束缚,就像泉水不是直流下去,而是随
意地弯弯曲曲地流的,我的诗也是这样。以前就会觉得这是一种罪过,但是现在我却感到很
坦然,自由先把法则破坏了,而又做出法则,把自由放在真正的自制之下。
我的这些不规律的诗的唯一听众是阿克塞先生,当他第一次听到我对他读这些诗的时
候,他是又惊讶又高兴,在他的赞赏下,我的自由的路子又加宽了。
微哈里·奢克拉瓦提的诗,用的是三个节拍的韵律。这个三节拍的时间产生一种圆转的
效果,不像两节拍那样平板。
它自在地流转下去,它像应和脚镯的叮当舞蹈着掠过。有一个时期我非常喜欢这种韵
律。它不像步行而像骑着自行车。我已经习惯于这种走法。在《晚歌集》里,在无意之中,
我居然甩掉了这个习惯。我也没有受其他任何一种束缚。我感到完全地自由无忌。我不想到
也不怕受什么申斥。
我在从传统束缚下解放出来的写作中得到的力量,使我发现我以前总在不可能的地方去
搜寻我自己已有的东西。缺乏自信阻碍了我的自我回归。我感到我像从桎梏的梦中醒来,发
现我是没有带着枷锁的。我特意格外地跳跃嬉戏,只要证明我的确是能够自由活动的。
对于我,这是我写诗生涯中最可纪念的一个时期。作为诗歌,我的《晚歌集》也许没有
什么价值,事实上,就是这样,它们是够粗糙的。这些诗在韵律上、语言上、思想上都没有
固定的形式。它们唯一的好处就是我第一次随心所欲地写出我真想说的东西。即使这些作品
没有什么价值,而这愉快却是有价值的。31一篇论音乐的文章
在我准备学法律的时候,父亲把我从英吉利叫回来了。有些朋友关心我事业的中辍,催
促他再把我送出去。这就使我开始了再度赴英的旅程,这一次是一位亲戚陪伴着我。但是我
的命运坚决反抗学法律的号召,因此这一次我连英吉利都没有走到,为着某种原因,我们只
得在马德拉斯上岸折回到加尔各答来了。这原因决不像结果那样重要,因为这笑话不是对我
的,在这里我就不提了。我进到拉克什米①龛前的两次努力,都这样地被拦回来了。但我希
望法律之神至少会用赞同的眼光来看我,因为我没有在律师图书馆的证件堆中增加什么负
担。
父亲那时正在穆索里山上,我诚惶诚恐地跑到他那里去。
但是他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显得很高兴。他一定在我的归来上面,看到了上天的
祝福。
在我这次出行的头一天晚上,应了白求恩社的邀请,在医学院礼堂读了一篇论文。这是
我第一次公开诵读。克·姆·班拿吉牧师做了主席。题目是音乐。把器乐放在一边,我企图
阐明声乐。主要的终极目的,是把字句所要表现的更好地发挥出来。我的论文是很短的。我
从头到尾一面唱歌一面表演来说明我的主题。我认为闭会之前主席对我的赞美,一①财富之
神。——译者
定是我年轻的声音的动人效果,以及这努力的诚恳和多种多样。但是今天我必须坦白地
说,我那天晚上用那样的热诚所发表的意见,是不对的。
声乐艺术有它自己特殊的作用和特色。当这艺术偶然被安放在字句上的时候,作为曲调
的媒介物的字句,一定不要过于利用这个机会去代替调子。曲调本身的财富是巨大的,它何
必要侍候字句呢?倒是在纯粹字句失败了之后,歌曲才开始的。它的力量是寄托在不可言的
领域之内,它对我们说出字句所说不出的东西。
所以歌曲上的字句负担越轻越好。在印度斯坦的古典体裁里,字句是毫不重要的。让曲
调随心所欲地去感动人。当曲调形式得到自由发展的时候,声乐就达到圆满的地步,把我们
的意识提高到它自己的奇妙水平。但是在孟加拉,字句总是那样地自己坚持突出,我们本地
的歌曲没有能够发展它的完满音乐的能力,只满足于作它的姐姐,诗的艺术的使女。
从旧的毗湿奴派诗人到尼都先生的诗,都是从背景上来发挥它的魅力。但是像我们国
内,妻子以表示依赖来统治丈夫,我们的音乐也是这样,虽然只履行仆人的职务,最后却管
辖了歌曲。
当我写歌的时候,常有这种感觉,我对自己哼着写出以下的句子:
请低声细语对我说,只对我说。
我发现字句本身没有法子进到那调子能把它带进的地方去。曲调把我所再三烦恳着想要
知道的秘密告诉了我,这秘密是和林中沼地的碧绿的神秘混合在一起的,是在月夜的寂静的
灿白中沉思的,是从地平线外无限蔚蓝的面纱后面外窥的——是一个大地、天空和水的亲切
的秘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听到一支曲的一段:
一个异乡人?
这一行诗在我心里画下了许多美妙的图画,使它现在仍缠绕在我的心间。有一天我坐下
给我自制的曲调作词,我心里充满了这一段曲子,哼着我的调子我写下了歌词:
你的家乡是在海的那一边。
如果不先有那调子的话,我不知道以下的诗会写成什么样子;但是那调子的魅力,对我
显示了那异乡人的仪态万方。
我的灵魂说,就是她来了又走了,一个从神秘的海的彼岸到此世界来的使者。我们在露
湿的秋晨,在春天芬芳的夜晚,在我们心的最深处,时时瞥见了她——有时我们引颔向天,
听她唱歌。像我说过的,歌调使我漂流到这个魅惑世界的异乡人的门前去,因此以下的字句
就是献给她的。
很久以后在博尔普尔的一条街上,一个行乞的歌手一面走一面唱:
这只陌生的鸟,是怎样地飞进
笼子,又飞了出去!
啊,只要我能捉住它,我就要用
爱把它的脚儿锁起!
我发现这个歌手所说的是同样的东西。这只陌生的鸟,在笼栅之内,有时向往着无束缚
的、不可知的、外界的、微语的消息。心也想把它自己永远紧紧地抱住,但是做不到。除了
曲调之外,谁还能告诉我们这只陌生的鸟的来来去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