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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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神秘的黑暗里,却隐藏着悲剧的一章。在表面上那样①克里夫(1725—1774),
征服印度的英国殖民主义者。——译者的成功之内,怎会包含有那痛苦的失败呢?这故事整
天很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有时候,古南德拉堂兄一定要知道我口袋里放着什么东西。在轻微的鼓励下,我的手稿
就毫不羞愧地拿出来了。我不必说明我的堂兄不是一个严厉的批评家;事实上,他所表示的
意见,倒可以作为极好的宣传。但是当我诗中的稚气到了太冒失的地步的时候,他就忍不住
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天,在一首叫做《印度母亲》的诗里,在一行之末,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押的韵,
那个字是“车子”的意思,我必须把这车子拉进来,虽然连一条可让车子通过的道路的影子
都没有——押韵的坚决要求,不肯听受纯理性的任何推托。
古南德拉堂兄迎接这车子时狂笑的大风,把这辆车子吹回到那条不可能有车子走来的道
路上,从此就没有消息了。
我大哥那时已忙着写他的杰作《梦游记》。他的坐垫放在南边凉台上,前面摆一张矮
桌。古南德拉堂兄每天早晨都来坐一会儿。他对于欣赏的广大的能力,春风般地催助诗歌的
萌茁。大哥写了一会儿就把他写的朗诵出来,他对于自己创造的幻象的洪亮笑声,使凉台都
震动了起来。
大哥写出来的比他用到定稿上的要多得多,他的诗的灵感是那样地丰富,像过于繁盛的
芒果的小花,在春天的芒果林荫中铺下了一层毯子,《梦游记》的撕弃的稿纸,也散掷得满
房子都是。如果有人把这些稿纸都保留起来的话,今天真可以当作一篮花朵,来装饰我们的
孟加拉文学。
在门边偷听,在屋角偷看,我曾充分地分享了这个诗筵,它是那样丰盛,那样富余。那
时大哥正在才华英发的高峰;从他笔下奔涌出不停的滔滔波浪,形成一股诗的想象、韵律和
词句的洪流,以喜悦横溢的胜利的欢歌,来充满泛溢它的两岸。我们能够充分了解《梦游
记》吗?但我们在那时候是否必须完全了解才能欣赏它呢?我们也许得不到海洋深处的珍宝
——即使我们拿到了又有什么用呢?——但是我们在海岸边狂欢戏水,在它们的冲击之下,
我们生命的血液是如何欢乐地涌过每一根血管啊!
我越想到这一时期,就越体会到我们再也没有了所谓的穆杰利斯①的东西了。在我们童
年的时候,看到了这一个作为前一代特征的密切社交的临终光辉。那时候乡邻的感情是那样
地强烈,因此穆杰利斯成了一个需要,而那些在社交场合有所贡献的人,就受过巨大的欢
迎。现在人们只为着事务而互相访问,或把它当作社会义务,而不是以穆杰利斯的方式来集
会的。他们没有时间,他们中间也没有同样的亲密关系!
我们从前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交往,纷纭的谈话和断续的笑声,使得屋里和凉台上显得多
么欢畅呵!我们祖先能成为团体和集会的中心,能创始和保持活泼有趣的闲谈,这种才能现
在都消失了。人们还是来来往往,但这些同一的房子和凉台却显得空虚而荒凉了。
在那些日子里,每一件事物从器具到宴会,都是为多数人的享用而设计的。因此无论这
些东西是多么豪华精致,也没有一点傲慢的意味。这些附属品,从那时以后在数量上是增加
了,但是它们已变得无情,也不了解那能使贵贱一致地①孟加拉语,意思是不请自来的非正
式集会。——译者感到宾至如归的艺术。那些赤裸的和衣衫褴褛的人,不能只凭着笑脸的魅
力,而必须得到许可,才有使用或占据它们的权利了。我们今天在盖房子或设计家具时候,
所想要亲近的人们,他们都有他们自己的社会和它的宽泛的款待。我们的毛病是,我们抛弃
了我们原有的东西,但是我们没有在欧洲标准上面重建新东西的办法,结果我们的家庭生活
就寂寞寡欢了。我们仍为事务和政治的目的而聚会,但从不纯为彼此见面而聚会了。我们不
再想出机会,只为着热爱我们的同胞,而把人们聚集起来。我想像不出还有比社交上的鄙吝
更丑恶的东西了;当我回忆到这些人从心底发出的朗朗笑声,使我们减轻了俗务的负担,他
们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客人了。
在我少年时期有一位朋友,他在我的文学进益上的辅助,是无法估价的。阿克塞·乔杜
李是我五哥的同学。他是英国文学硕士,他对英国文学不但极其爱好,也非常精通。一方
面,他对于我们孟加拉的老作者和毗湿奴派诗人,也有同样的爱好。他读过好几百首孟加拉
无名诗人的诗,他放声高吟这些诗句,不管曲调和效果,也不顾听众不同意的表情。也没有
什么他身外或内里的原因,能阻止他大声地为他的音乐打拍子,离他最近的桌子或是一本
书,都可以被他轻捷的手指敲出有力的鼓点,帮助他把听众鼓舞了起来。
他也是这种能以无限的才力从一切东西里提取快乐的人。他时刻准备着从每一件事物上
吸收一丝一毫的优点,同时立即唱出他的过分的赞歌。他有一种飞速地写出很好的抒情诗和
歌曲的卓越天才,但是他不以作者自居。对于他用铅笔写过到处乱掷的成堆的稿纸,他从不
加以注意。他的才气是充溢的,但是他对于他的多产却是那样的淡漠。
他的一篇长诗在《孟加拉大观》上发表的时候,受到很大的欢迎,我听到过许多人在唱
着他的诗,但却不知道是他写的。
对于文学的真诚爱好,比博学可贵得多,就是阿克塞·乔杜李的欣赏热情把我自己的文
学欣赏唤醒了。他对于友谊和文学评论是同样的慷慨大方。在生人中间,他就像一条失水之
鱼,而在朋友中间,智力和年龄的差别,对他是不发生影响的。和我们孩子在一起,他就是
个孩子。当他在深夜从大人们的穆杰利斯中告辞出来的时候,我就留下他把他拉到书房里
去。在那里,他坐在我们书桌上,以毫不消减的亲切,使他成了我们小小集会的灵魂和中
心。在许多这种场合里,我听过他欢天喜地地讲解着一些英国的诗歌,做着欣赏的讨论,批
评的探索,或是热烈的争辩,或是对我的朗诵自己的作品报以慷慨的称颂。
我的五哥乔提任德拉,是我文学和情感训练最主要的辅助人之一。他自己是一个热情的
人,也喜欢唤起别人的热情。
他没有让年龄的差别①阻碍我们之间知识与情感上的自由交往。他所给我的极可感谢的
自由,别人是不敢给的;许多人甚至于责怪他。他的友谊使我有了去掉羞怯的可能。我在幼
①几乎相差十二岁。——译者稚时期受过压迫的灵魂,对于友谊的需求,就像炎暑渴望云霓
一样。
若没有这样突然地把我的枷锁斩断,我可能终身残废。掌权的人总是不倦地举出自由被
滥用的可能性,来作不给自由的理由,但是若没有这个可能性,自由就不是真正的自由。学
习正确地使用一件东西的方法,就是通过错误地使用它。至少对于我自己,我真是可以说,
从我的自由中产生的任何小毛病,总是把我带到纠正毛病的路上去。我从来不能把人家揪着
我的肉体上或是精神上的耳朵,强迫我吞咽的东西,变成为我自己的,除了让我自由地取得
的东西之外,我所得到的只有痛苦,没有别的。
乔提任德拉哥哥毫不保守地让我用自己的方法去学习。
自从那时候起,我的天性才准备伸出它的针刺,而同时也开出花朵。我的经验使我并不
怕恶,而更怕专制的努力求善。对于惩罚的警察,政治的或是道德的,我都有一种十足的恐
怖。
因此而产生的奴役状态是最坏的折磨人类的毒癌。
我哥哥在这时候,天天坐在钢琴旁边,聚精会神地在创作新歌调。阵雨一般的旋律泉水
似的从他跳跃的手指之下涌流了出来,阿克塞先生和我,坐在两边,为了便于记忆,就在调
子制成之后忙着替这新调编歌①。在诗歌写作上我就是这样地做了学徒。
和我们长入少年时期的同时,我们的家庭大量地培养起①记谱的方法当时还没有应用,
现在最流行的记谱法之一,就是作者的这位哥哥后来发明的。——译者
音乐来了。这就给我一种便宜,使我能够不费力地把音乐吸收到整个身心里去。这也有
不便宜的地方,就是没有给我以只有按部就班才能得到的技巧和熟练。因此,对于音乐上的
所谓精通,我是没有得到的。
自从我从喜马拉雅山回来以后,我得到越来越多的自由。
仆人的管制告了终结;我用了许多方法使学校生活的羁绊也放松了;对于家塾的先生我
也不给他以活动的范围。甘先生在带我读完《战神之诞生》以后又散漫地讲了其他两三本
书,就离开了去从事法律的生涯。以后来了一位普拉遮先生。头一天他让我翻译《威克菲尔
牧师传》。我发现我并不讨厌这本书;但是当这件事鼓励他为我学习的进展作出更精细的计
划的时候,我就简直溜掉了。
我已经说过,家里的大人们对我失望了。我自己和他们对于我的前途都不屑于寄予希
望。因此我可以自由地来专心写满了我的稿本。这样地填满起来的作品是不可能比企望的更
好的。我心里除了一股热气之外没有别的,充满热气的水泡在懒惰的幻想周围,无目的无意
义地鼓起来又落下去。没有发展成什么形式,只有运动的骚乱,一个水泡吹起,瘪下去,再
吹起来。这里面任何微小的东西都不是我自己的,乃是从别的诗人那里借来的。属于我自己
的只是我心中的烦躁、沸腾和紧张。运动是产生了,而力量的平衡还没有成熟,当然只能有
盲目的混乱。
我的嫂子①是一个极其爱好文学的人。她读书并不是为①即作者家里的新娘,上面提过
的作者五哥的妻子。——译者着消磨光阴,她所读过的孟加拉文的书籍充满了她的整个心
灵。在她的文学企业中我是个合股者。她是《梦游记》的热烈爱慕者。我也是,尤其是因为
我是在这创造的气氛中长大的,它的美和我心的每一条纤维交织在一起,幸而我完全没有力
量来模仿这首诗,所以我从来不敢有一点这样的企图。
《梦游记》可以说是像一座寓言的超绝的宫殿,里面有数不清的厅堂、内室、甬道、角
落或壁龛里摆满了设计奇妙、艺术精巧的雕刻和图画;在周围的地面上,布满了花畦、亭
榭、流泉和荫凉幽静的处所。不但富有诗意和幻想,而语言和表现上的丰富多彩也是卓越
的。这不是一件小事,这股创造力能把那样壮丽的、具备着一切艺术细节的结构表现出来,
这也许就是我从不敢去仿造的原因。
这时候,微哈里拉尔·查克拉瓦蒂的叫做《吉祥诗》的组诗,在《雅利安哲学》上发表
了。我的嫂子大大地被这诗的柔美所感动。其中的大部分她都会背诵。她常请这位诗人到我
们家里来,还亲手替他绣过一个靠垫。这就给了我一个和诗人交朋友的机会。他渐渐地很喜
欢我,我开始在一天的早、午、晚任何时间随便跑到他家里去。他的心和他的体格一样地宽
大,一个幻想的圆光,像一个诗的星群,总在围绕着他,这仿佛是他的更真实的造像。他永
远充满着真诚的艺术的喜悦,无论什么时候我去看他,我都在这气氛中呼吸到我的一份。我
常碰见他坐在三层楼上的小屋里,在正午炎热之中,爬在荫凉的洋灰地上写诗。我不过是一
个孩子,而他对我的欢迎永远是那样真诚而热烈,使我在接近他的时候,永不感到尴尬。那
时候,包围在他的灵感之中,忘却了周围的一切,他就会对我朗诵他所写的诗或是唱出所作
的歌曲。并不是他的声音里有歌唱的天才,但也不是完全无腔无调,人们会得到他写诗的用
意。当他闭上眼睛,放出他的洪亮深沉的声音的时候,声音的表情弥补了表演的缺憾。我似
乎还能听到他唱着他自制的歌曲。我有时也为他的歌词作曲,唱给他听。
他是瓦尔米基和迦梨陀娑的热诚爱慕者。我记得有一次,在他用全副声音朗诵着迦梨娑
陀的描写喜马拉雅山的诗以后,他说:“在这里面一连串的长A音,不是偶然的事,诗人有
意地从Devātma到Nagadhirāja,一直把这声音重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