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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冰心作品集-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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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贬损自己!

一九二一年九月四日。迎神曲

灵台上——燃起星星微火,

黯黯地低头膜拜。

问:“来从何处来?

去向何方去?这无收束的尘寰,

可有众生归路?”空华影落,万籁无声,

隐隐地涌现了:是宝盖珠幢,

是金身法相。

“只为问‘来从何处来?去向何方去?’这轮转的尘寰,

便没了众生归路!”“世界上,来路便是归途,

归途也成来路。”

水》。)送神曲“世界上,来路便是归途,

归途也成来路。“这轮转的尘寰,何用问

‘来从何处来?去向何方去?’

“更何处有宝盖珠幢?

又何处是金身法相?即我——

也即是众生。“来从去处来,

去向来处去。向那来的地方,

寻将去路。”灵台上——燃着了常明灯火,

深深地低头膜拜。

一九二一年,无月的中秋夜。

水》。)梦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

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

现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绪呢?

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

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

“他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

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

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

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

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

匆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象,放在心上。一把

刀,一匹马,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

无边的大海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的军官,在剑佩锵

锵的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

的快乐的眼泪呢?

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

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到了女儿情性:五色的丝线,

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

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

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一把佩刀,还长日挂在窗前。

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

怅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点无聊的眼泪。

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黄昏时

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不更是抑扬凄婉么?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

有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沉沉的天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

了,——“海天以外的家!”

这时的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

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

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

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这些事隔开了……

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

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散文集《往事》。)介绍一位艺术家

这一小段文字里,并不是要介绍某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只碎片的要介绍他的“态度”。

——就是我从古往今来许多艺术家之中,特别的佩服赞叹的。

英国名优彭尼士(J·HBaines)作名优菲尔波士(SamuelPhelp

s)的传略说:“他作了剧人四十三年,没有谈话,没有访事的谒见,没有自述的短文,没

有赠外人的相片,没有参与过外人的一切宴会。只有帷幕揭开的时候,他才极忠勇的,勇往

直前为群众工作。

“一八七六年菲尔波士,他自己在考登(aldermanCotton)府尹府中,

剧界欢迎会演说,‘我四十三年为公众服务,做一个演剧人;有一桩事很可使诸位感兴趣

的,就是这个,是我实实在在,是我生平初次对着观众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任何一著作家,

关于我私下的谈话,是向来没有记载过的。’“因为演剧家的生活本是有些神秘,如果我们

私下常以本来面目,和外界交接,则登台演剧,定要减少许多感动观众的力量,我亟要改变

我那广交游的脾气。”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菲尔波士所以使人崇拜的,就是他在感情生活的背

后,却把持着一种冷的理性。他深沉,他镇定,他不自炫,他一面静听着无数观众的赞扬,

一面悄悄的为他的艺术奋斗。

他自度前途无量,他自知和外界的交接,是徒乱人意的,是要使自己的艺术退步的,是

要减少感动观众的力量的。他只在帷幕揭开的时候,以神秘庄严的面目,和无数人交接,下

台以后却渺渺难寻的去度他自己荒村游钓的生活。

他保持着这幻秘冷静的态度,——保持了四十三年。

只有这幻秘冷静的态度,可以常常促进他的艺术,可以永远维持他艺术的动人的力量,

因为他不像别的剧人,抛掷自己到观众里去,受无谓的赞扬,自隳他求进步的热诚,呈露了

本来面目,使人多几番印象,习而生厌。

菲尔波士岂止深沉?岂止镇定?他具有绝等的聪明,所以见识高人一等,眼光远人一

些。

雏形的艺术家呵!你们愿意有极深的造诣么?你们愿意有极大的贡献么?请看这位大艺

术家菲尔波士的“态度”!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十,六,一九二一最后的使者

诗人俯伏在众神之王的脚下,祷告说:“神呵!你赋与我以绝特的天才,使我的诗思横

溢,使我笔下惊动了万千的读者。不过我细细的观察,他们从我的诗中所得去的,只是忧

愁,烦闷,和悲伤。于人类于世界,只是些灰心绝望的影响。

神呵,这难道是我唯一的使命么?若这是你的旨意,我又何敢妄求?只是还求你为无量

数的青年人着想,为将来的世界着想。”

光明的雾中,神飘扬着冰绡之衣,扶着银杖,低眉听他祷告——神悠然深思,微微的笑

道:“从世界之始,至世界之终,这一端是空虚黑暗,那一端是缥缈混沌。人类的生命,只

激箭般从这边飞到那边,来去都不分明。因此悲伤是分内的,快乐是反常的。一个人能有多

少日月,悲伤是他的颖悟,何必不使他心胸清明呢?起来去罢!”

诗人依旧跪在冰冷的石上,说:“神呵,你也说了,一个人能有多少日月,可怜他来去

都不分明,何必不使他痴狂,使他沉醉,使他忘却这分内的悲伤呢?倘若蒙你扶助我,我便

死心蹋地的要担当这个使命呵。”

神悠然深思,慢慢地举起银杖,指着诗人的心窍,清清楚楚的说:“现在,我更赐你无

限的智慧,好和我这些缟翼珠缨的使者,在心灵中有深密的接触,我使你泄尽了宇宙的神

秘,写尽了人类的深思,看看能否遮蔽却人生的烦闷。好了,起来去罢!”

这时节无数羽衣蹁跹的使者,从光明中转将出来,拉着手,绕着圈儿,唱着别神的曲。

最后便扬起翅来,从神光中飞散了,下隐在尘寰里。——诗人眼看着他们去了,便心满意足

的祷告说:“神呵,求你永远扶助我。”

诗人坐在树下浓荫中,雨点打到他心上来,他笔不停挥的成了一节很长的诗。他携带了

这诗,先送给一个青年人。

青年人看了,默默的呜咽赞叹,说:“你这诗好极了;泄尽了宇宙的神秘,写尽了人类

的深思。只是怎的增加了我无边的烦闷?”

诗人接过诗来,忧忧愁愁的回去。他开始诅咒雨的使者。

雨的使者显现在他面前,说:“诗人呵,你不要责备我。

我本是生命树上一滴的露珠,洒到地上来,变成了点点同情的眼泪,要使千万人伤心

的。”

于是这使者飞去了。

诗人夜阑起坐,星月的光射到他心上来。诗人又成了一首诗,立刻寄给他一个老朋友。

回信来了说:“你这诗好极了。可知人生如梦,来去都不分明,黑夜来到了,快乐又在

哪里?”

诗人将诗扯得粉碎,诅咒夜的使者。

夜的使者低着头说:“我只会用万条烦恼丝儿,穿起星儿,结就漫天的珠网,来笼络住

全世界的死和失望的,我只会悬起反映悲欢的月镜,表现出古往今来无边的慷慨抑郁,来触

动人类的悲伤的。”

夜的使者也飞去了。

诗人走到水边坐下,从水里看见了对岸的花。花和水反映到心上来。诗人才思奋发,成

了一首长歌,顺手便递给水边一个浣衣的女儿。

她读了几遍,泪落下来了。说:“先生,你写的这就是诗么?这就是我心中常有的话,

怎么就说不出来?可是你替我说出来了,我心里却为何又这般的感动?我明白了,原

来……”诗人不等她说完,便连忙回身走了。

诗人默默的背倚窗户站着。

水的使者荡荡漾漾的显现了,说:“诗人呵,这又算什么呢?我本是昼夜里流着,输送

了人类的年华和兴亡的事迹,来归入那茫茫的大海的。”

花的使者很明媚的笑着说:“诗人呵,你错用了我了。我只是发泄宇宙的灵气,幻作千

红万紫;从地里出来,要点穿世人的灵窍的。”

两个使者携着手飞去了。

诗人诅咒遍了下凡的使者。——最后便惭愧忧伤的到了众神的王那里,那些飞回的使

者,正围着神座站立着。

神庄严地说:“我知道你的来意了!我原是说与你的,宇宙的神秘,和人类的深思,本

不能遮蔽人生的烦闷。我的这些使者,何尝不是随时随地辅助你,又何尝不是愈辅助愈受你

的诅咒呢?”

诗人俯伏流泪说:“神呵,你可怜见他们激箭般的年月,也为着完成了我的使命,又何

妨使他们暂时痴狂沉醉?我原知世上到头都是空虚,但也何妨使他们暂时蒙蔽?”

神微微地笑道:“也罢,我赐给你最后的使者,他原未曾长成,只养育在鸿的国里。

如今你试带他到凡间一走,或者可以完成了你的志愿。只有他能使山穷水尽变为柳暗花明。

可是这也不是真的,世间一切都要模糊了!”

诗人稽首说:“我只要世界模糊,人间酣醉;我原只要……”

天外,翩翩地飞来双翅雪白的婴儿,挟着金斧,前面回翔着,欢唱道:“诗人呵!我便

是希望的使者,现在入世了。

诗人呵,跟着我来!”

万千的使者,围绕着大神,在颂赞的歌声中,一齐隐过去了。

到如今只有这枝金斧,劈开了黑暗,摧倒了忧伤,领着少年人希望着前途,老年人希望

着再世;模糊了过去,拒绝了现在,闪烁着将来;欢乐沉酣的向前走——向着渺茫无际的尽

头走。

小说、散文集《超人》。)离家的一年

他和他的小姊姊对坐在石阶上。小姊姊只低着头织绒袜子。他左手握着绒线球,右手抽

着线儿,呆呆的坐着。恋家惜别的心绪,也和这绒线般,牵挽不断的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

织入这袜子里。

十三岁的年纪,就要离家远去,自然是要难受的。然而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抵死也不肯

说恋家不去的话。只因他不肯说出,他的眼泪只往心里流,加倍的刺伤他的心。

当他去投考大学附中的时候,他父亲不过是带他去试一试罢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

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欢。母亲说他太小,取上也罢了,不去也使得;离家太远了,自

己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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