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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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老师的临别赠言是:“因为责任所在,我对你们有时也许严厉一些——不要把这个
记在心上。以后你们会知道我教给你们的东西的价值。”
我当然知道了这个价值。就是因为我们用自己的语言来学习,我们的心灵就活泼起来
了。学习应该尽量遵循饮食的规程。当口味从第一口饭开始的时候,胃口在肚子装满以前就
激起了它的功能,胃液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孟加拉的孩子用英文来学习的时候,就不是这样
子。第一口咬下去就有可能把两行牙齿拧松——像嘴里的真正的地震!等到他发现这食物不
是石头做的,而是可以消化的糖果的时候,他注定的半生已经过去了。一个人在拼音和文法
上干噎着,唾沫飞溅地嘟哝着的时候,肚子里却仍旧是饥饿的,等到最后吃出味来,胃口已
经没有了。如果整个心灵不是从开始就运用了起来,它的全部力量就是到了终点也不会发展
的。当周围都在发出学习英文的呼声的时候,我的三哥勇敢地坚持我们孟加拉文课的学习。
对于他的在天之灵,我献上感谢和崇敬。
我们离开师范学校就进入孟加拉中学,这是一所欧亚混合的学校。我们觉得我们已经长
大了,多了些尊严——至少上到了自由的第一层楼。事实上,我们在这中学的唯一进步就是
自由。我们在这里学的,我们一点也不懂,我们也不努力学习,我们不学习也没有任何人来
关心。那里的学生是讨厌的,但还不使人憎恶——这是一件大可安慰的事。他们在掌心里写
上一个“驴”字,嘴里说“好啊!”一面把这字拍在我们的背上。他们从后面捅我们的肋骨
一下,没事人似的脸望着别处。他们把烂香蕉轻轻地抹在我们的头上,悄悄地溜开。但是这
就像走出泥涂登上岩石一样——我们忧虑但没有玷污。
这学校对我有一件大好处。这里没有人抱着微小的希望,认为像我们这种孩子能够在学
习上进步。它是一所很小的学校,经费也不足,因此在学校当局眼里,我们有一个最大的好
处——我们按时交费。这就使拉丁文法不能成为障碍物,连最严重的错误,也不会使我们的
脊背受损。这决不是因为可怜我们——学校当局对先生们都说通了!
然而,这学校虽然没有什么害处,它到底是一所学校。教室是冷酷地沉闷,四面的墙壁
警察似的看守着我们。房子像鸽子笼而不像人的居处。没有装饰,没有图画,没有一点颜
色,没有一点吸引孩子心灵的企图。事实上,对于形成孩子大部分心理的爱憎是完全不闻不
问的。我们踏进校门走入那狭小的四方院子,我们整个人都变得沮丧消沉——逃学就成为我
们长期的游戏了。
在这件事上我们找到了一个同谋者。我六哥有一位波斯文教师。我们总称他为门希①。
他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中年人,就像有一张黑羊皮纸蒙在他的骨架上,里面不装上一点血肉
似的。他的波斯文也许不坏,英文学问也过得去,但是他的抱负都不在这上面。他相信他棍
术的精湛,只有他歌唱的技术可以与之相比。他总在阳光下站在我们院子当中,用一根棍子
耍出一套奇妙的滑稽戏——他自己的影子就做了他的敌手。我也不必说他的影子从来没有胜
过他,最后他总是大叫一声,含着胜利的微笑,猛敲这影子的脑袋,影子便屈服地昏倒在他
的脚下。他的歌唱,鼻音很重又不合调,听上去就像从阴间传来的呻吟和呜咽。可怕的混
合。我们的唱歌教师毗湿纽有时就嘲弄他说:“你看,门希你这样唱法会让我们把嘴里的面
包都呕了出来!”对于这种话,他唯一的回答只是一个轻蔑的微笑。
这就看出门希是受听好话的;事实上只要我们愿意,无论何时我们都可以撺掇他给我们
写信到学校去请假。学校当局从来也不细看这些信,他们知道从教育的效果上看,横竖我们
上不上学都是一样的。
现在我自己也设立了一所学校,在这里孩子们做出各种各样的淘气,因为孩子们一定是
淘气的——而教师们也总是不饶的。当我们中间有人因着他们的行为,过分地为忧虑所缠
扰,而激起定然要处罚的决心的时候,我自己学校时期的许多过失,就排着队站在我面前,
向我微笑。
我现在看得很清楚,这错误就是以成人的标准来衡量孩①孟加拉语,意思是书记。——
译者子,忘了一个孩子是像流水一样迅速而流动;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点的不完美
都不必引起大惊小怪,因为奔流的速度本身,就是最好的纠正。什么时候停滞不流了,危险
就来了。所以首先是教师,而不是学生,要提防到错误的行为。
这学校里有一间餐室,是为适应孟加拉孩子种姓的需要而设立的。我们就在那里和同学
们交起朋友来。他们都比我们大,其中有一个应该详细地说一说。
他的专长是魔术,他甚至于发表了一小本关于魔术的书,在封面上印上他的名字加上教
授的头衔。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学生的名字见于印刷品,因此我对他——作为魔术教授—
—有着很深的尊敬。我怎敢相信在印刷的字样里,会有可疑事件的容身之地呢?能够把自己
的话用擦不掉的墨记录下来,这是一件小事吗?无遮蔽而不羞愧,自认不讳地站在世界面前
——我们怎能怀疑这样高超的自信呢?我记得有一次,我从一个印刷所里拿到我名字的字
模,当我刷上墨把它印在纸上,发现我的名字印出来的时候,是多么值得纪念的一件事啊。
我们常请这位同学兼作家的朋友搭坐我们的马车,这样我们就有了交往。他在演戏上也
很行。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在练拳的场地上搭起一座台,在竹架上撑起涂上颜色的纸。从楼
上来的坚决的反对,阻止了在这台上表演的可能。
但是后来没有戏台也演出了一出误会的喜剧。这位剧作者在这本书上已经对读者介绍过
了,他不是别人,就是我的侄子萨提亚。你们看他现在沉着恬静的样子,当你听到他所创造
出来的把戏的时候,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所要叙述的事情发生在几年之后,当我大约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我们这位魔术家朋友
讲到许多东西的奇怪特点,我十分好奇地想亲眼看到那些特点。但是他所提到的材料都是非
常稀罕而且来自远方,除能求得海员辛巴德的帮助之外,我们决没有希望得到,有一次教授
偶然失口说出一件容易得到的东西。谁会相信一粒种子,在一种仙人掌的液汁里浸透又晒干
了二十一次之后,就会在一小时内萌芽开花结果呢?我决定要试验一番,同时对于一位名字
印在书本上的教授的辩证,也不敢有所怀疑。
我让我们的园丁给我预备下大量乳白色的液汁,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屋顶凉台的
角落,我们的秘密处所,开始用芒果核来做试验。我正在聚精会神地把果核浸了又晒,晒了
又浸——但是大读者们也许不会等待着询问我实验的结果。同时我不知道萨提亚在另一个角
落里,在一小时之内使他自己创造出来的神秘花木,生根发芽。后来还结出了奇怪的果实。
从做实验那天以后,我渐渐觉得教授有点躲着我,他不肯和我坐在马车的同一边,而且
仿佛总在和他对我的腼腆作斗争。
有一天,他忽然提议大家都轮流地从教室的凳子上跳下去。他说他要观察不同的跳跃形
式。这种科学的好奇对于一位魔术教授并不是怪事。个个都跳了,我也跳了。他摇着头低低
地哼了一声。无论我们怎么追问,他也不肯说出一点什么来。
又一天,他告诉我们,说他有几个好朋友想同我们来往,请我们和他一同到他们家里
去。我们的监护人没有异议,我们就去了。那间屋子里的一群人仿佛非常喜欢问问题。他们
表示迫切地希望听我唱歌。我唱了一两支歌。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决不会像牛一样吼叫。他
们一致认为,“这声音真是甜柔。”
当点心端到我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环坐在周围看着我们吃。我生来就很腼腆,和生人在
一起很不自然;而且在我们的仆人艾思瓦看管时期所得来的习惯,使我永远成为一个食欲不
旺的人。他们似乎都得到了我的胃口很娇弱的印象。
在这出喜剧的第五幕,我接到教授写给我的几封奇怪的亲热的信,把整个情况揭露出来
了。让台幕在这里落下吧。
我终于在萨提亚那里听到,在我用芒果种子试验魔术的时候,他说得使教授相信我是一
个女孩,监护人把我扮成男装,为的使我可以出去多受教育,因此我原是一个女扮男装的
人。对那些对想象的科学好奇的人们,我应该解释一下,据说女孩子在跳跃的时候,左脚总
是先往前去的。在教授的试验中,我就是这样跳的。那时我决没有体会到这是多么错误的一
步啊。
我生下来不久,父亲就常在外面旅行。所以说我小时候不认得他一点也不是夸张。他有
时忽然回家,带来一些我喜欢同他们交朋友的外地仆人。有一次,他带回一个叫做里努的年
轻的旁遮普仆人。他从我们所得到的热烈欢迎,几乎不在兰季特·辛格①之下。不但因为他
是外地人,而且他是老牌的旁遮普人——他怎能不把我们的心偷走了呢?
我们对于整个旁遮普民族,就像对《摩诃婆罗多》诗中的毗摩和阿周那②一样尊敬。他
们是武士;如果有时他们战败了,那很明显地是他敌人的过失。我们家里有一个从旁遮普来
的里努,是很光荣的事情。
我嫂子有一只装在玻璃框里的小军舰,机关一开,它就应和着八音匣的叮当声,在绸制
的海波上摇晃。我恳切地请求把这军舰借给我,让我去给我所爱慕的里努看看,来显示它的
奇巧。
像我们那样整年关在家里,任何异乡风味的事物,对我都有特殊的魅力。这是我敬爱里
努的原因之一。也为了这个原因,那个穿着绣花长袍来卖玫瑰油和香膏的犹太人,迦卜拉
尔,也会引起我那么大的兴趣。还有那穿着蒙满灰尘的宽大裤子、带着行囊和包袱的高大的
喀布尔人,在我幼稚的心中,也留下一种恐惧的魅惑。
无论如何,当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们能在他周围走来走去,能够和他的仆人在一起就很
满足了。我们并没有直接走到他的身边。
有一次,当父亲在喜马拉雅山的时候,英国政府拿来吓人的老妖怪,俄国的侵略,变成
人们惶乱的话题。有些好意①
②毗摩和阿周那都是《摩诃婆罗多》中般度王的儿子,二人均无比英勇。——译者兰季
特·辛格(1780—1839),旁遮普名王,有“旁遮普之狮”之称。
的太太们,对我母亲把这逼近的危险,在想象的情况中扩大了一番。我们怎能晓得俄罗
斯人会从哪一条西藏通路,忽然像毁灭的慧星一样闪击进来呢?
我母亲真的惊慌了,也许家里其他的人没有和她分忧;因此,对大人们的同情绝望了以
后,她来寻求我幼稚的支持。她问:“你好不好给你父亲写封信,报告他俄罗斯人要来侵犯
的事情呢?”
这封携带着母亲忧虑的消息的信,是我给父亲写的第一封信。我毫不晓得一封信应该怎
样开头怎样结尾。我去找玛哈南达,他是管产业的文书。信上一切称呼的规格无疑是正确
的,但是在情感上逃不出和管产业的文书文字分不开的陈腐气息。
我收到一封回信。父亲叫我不要害怕;如果俄罗斯人来了,他会亲自把他们赶走。这个
充满信心的保证,似乎没有解除母亲忧虑的效果,但却把我从对父亲的陌生中解放出来了。
从那时起我要每天给父亲写一封信,也就每天去麻烦玛哈南达。他受不了我的纠缠,就拟出
信稿叫我去抄。但是我不知道寄信是要付邮资的,我总以为只要把信交在玛哈南达的手里就
会到达,也不必再担心了。我不需要说,因为玛哈南达比我大得多,这些信从来没有达到喜
马拉雅山顶上去。
在父亲出外很久之后,就是只回来几天,整个家庭都载满了他在家的重量。我们会看见
大人们在一定的时间内规矩地穿上他们的长袍,以拘谨的步法和严肃的姿态走进他屋里,谁
要是嘴里正嚼着“班”,也先把它吐掉。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地。母亲亲自去监督烹调,为
的使每样菜都合口味。那个执职杖的老克努,穿着白制服,裹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