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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冰心作品集-第3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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隙的边缘上,金色的生命血液涌进穿透了的夜晚天空的胸怀。有几天从清早就阴了天;对岸

的树林变黑了;黑影移过河上。然后哗哗的大雨忽然来到,把地平线遮掉;对岸的淡影含泪

道别;河水带着抑郁的喘息涨了起来;湿风在头上树叶中间任意乱吹着。

我感到我钻出了墙壁、栋梁和楼梯的肚子,诞生到外面来了。在和万物开始交往的时

候,那琐屑的习惯和破污的外罩都从世界上掉下去了。我确信我早餐用来蘸油炸薄饼的甘蔗

糖浆,和因陀罗①在天上痛饮的长生仙酒,没有什么区别;因为长生不在酒里,而在品酒人

的身上,因此那些寻求长生①印度神话中掌管雷雨之神。——译者的人就无法找到了。

房子后面有一块围起的地面,有一个水塘,几层台阶从浴台通到水边。台边有一棵大南

海蒲桃树,四围是长得很密的各种果树,这水塘就在浓荫的隐蔽中舒服地静息着。这个幽静

的小内花园这种蒙着面纱的美,对我有极其奇妙的魅力,和前面河岸的阔大广漠是那样地不

同。它像这家里的新娘。在她午睡的幽静之中,躺卧在她自己绣成的花褥之上,低声地说出

她心中的秘密。我用许多中午的时间,独自在南海蒲桃树下,梦想着水塘深处可怕的冥王之

国。

我非常好奇地想看到孟加拉的农村。它的一簇一簇的茅舍,它的草顶的凉亭,它的窄巷

和浴场,它的娱乐和集会,它的田野和市集,以及在我想象中所看到的它的全部生活,对我

有极大的吸引力。像这样的一个农村就在我们院墙之外,却不准我们去。我们出来了,但并

没有自由。我们本来是在笼子里,现在是停在树枝上,但还是带着链子。

有一天早晨,我们的两位长辈到村子里去走走。我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热望了,趁着没

有人看见,我就溜了出去,远远地跟着他们。当我走在浓荫的小巷里,两旁是密密的、有刺

的塞奥拉①树篱,旁边有个浮满青绿水草的池塘,我狂喜地收进了一幅又一幅的图画。我还

记起那个赤裸的人,在水塘里洗着已经太晚的澡,用嚼烂的一头树枝在刷牙。我的长辈们忽

然发现我跟在后面。他们骂着,“走,走,赶快回去!”他们觉得很丢丑,因为我光着脚,

我的褂子上没有围巾也不穿①一种阔叶树。——译者

上衣,我没有穿出门的衣服;仿佛这是我的错似的!我从来没有过袜子和太多的服饰,

所以不但那一天失望地回去了,而且任何一天也无法填补我的欠缺而得到出门的允许。但是

虽然“外界”是从后面关住了,而前面的恒河却把我从一切束缚中解放了出来,我的心灵随

时可以登上船儿快乐地驶出,急忙地到地图上没有名字的地方去。

这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我再没有踏进这个素馨花荫的别墅花园。那所房子和

那些树木一定还在那里,但我知道它们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因为我现在哪能从那里取得像

从前那样美妙的新鲜感觉呢?

我们回到城里乔拉桑歌的房子里去。我的日子就像许多口的饭,让师范学校张开的大口

吞咽了下去。

那个蓝纸的稿本不久就写满了,像虫窝一样有种种网形的斜线和笔划浓淡不同的字。这

个小作家的热切的压迫很快地就把它的书页揉皱了;以后页边也磨坏了,爪子似的蜷曲着,

似乎要把里面的作品抓住,直到最后,流入不知道哪一条“忘河”里去,它的书页被慈悲的

健忘卷走了。无论如何,它逃避了走过印刷所甬道的那一段痛苦,也不必害怕再去诞生在这

个悲哀的山谷里。

对于把我宣传成为一个诗人,我不能说我是个被动的证人。虽然萨特卡里先生不是我们

班的教师,他却很喜欢我。他写过一本关于自然历史的书——我希望没有尖刻的幽默家会想

在这上面找出他喜欢我的原因。有一天,他把我叫去问:

“听说你写诗,是吗?”我没有隐瞒这个事实。从那时起,他常叫我去续成一首绝句,

把我自己写的添在他给我的两句后面。

我们的校长哥文特先生是一位很黑的矮胖子。他穿一套黑衣服,守着帐簿,坐在二层楼

的办公室里。我们都怕他,因为他是举着棍子的法官。有一次我因为逃避几个强暴的同学,

而跑到他屋里去。迫害我的是五六个大孩子。除了眼泪之外——我没有其他证人。我胜诉

了,从那时起哥文特先生的心里,为我留下温柔的一角。

有一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叫我到他屋里去,我战战兢兢地去了。我一到他面前,

他立刻就探问我:“你不是写诗吗?”我不迟疑地承认了。他让我写一首我忘了是哪种道德

教训的诗。从他发出的这样的请求所意味着的谦虚和蔼,使做他学生的人只有感激。当第二

天我把写好的诗交给他的时候,他把我带到最高的班上去,让我站在学生们面前。他命令

说:“朗诵吧!”我就大声朗诵起来。

关于这首道德教训的诗,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它不久就遗失了。它对这一班学生教训的

效果,远不是鼓励——它所引起的不是对于作者尊敬的情感。大多数人说这首诗决不是我自

己做的。还有一个人说他能够拿出我所抄袭的原本来,但是也没有人坚持要他拿出;对那些

宁可相信的人,证明的过程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最后,追求诗名的人数可怕地增加了;而且

他们所用的方法,不是循着道德进步的道路的。

现在青年人写诗不是一件奇事。诗的光荣消失了。我记得那时候,少数写诗的妇女是怎

样地被看作上天的奇迹的创造品。现在如果听说女青年不会写诗,人们就感到怀疑。现在的

孩子远在到达孟加拉文最高班之前,诗歌就萌芽了;因此没有一个现代的哥文特先生会注意

到我所宣扬的诗才了。

这时候我得到了一位以后再也找不到的听众。他有一种无限的、什么都喜爱的能力,因

此他就完全不适宜于作任何评论月刊的评论者。这位老人就像一颗熟透了的阿方索芒果——

在他的天性中没有一点酸味和丝毫粗鲁的痕迹。他的亲切的、刮得很干净的脸和他全秃的头

颅成了一个整圆形;他的嘴里没有一颗牙;他的大而亮的眼睛发着永远愉快的光辉。

当他用柔和深沉的声音说着话的时候,他的嘴、眼和双手也都在说话。他是一位古波斯

文的学者,一个英文字都不懂。他的寸步不离的伙伴是一根水烟袋和膝上的一张悉达琴;从

他的喉咙里流出不停的歌声。

斯里干达先生不必等待人家的正式介绍,因为没有人能抵抗他的亲切的心的自然请求。

有一次他带我们到一个大的英国照相馆去照相。在那里他用杂凑的印地语和孟加拉语,说着

坦率的事由来感动那位老板,他说他是一个穷人,但极其想照这一张相片,这老板微笑着给

他减了价钱。这种还价在那个不二价的英国商店,并没有显得怎样地不合适,只因斯里于达

先生是那样地天真,那样地毫不理会有任何使人生气的可能。有时他带我们到一个欧洲传教

士的家里去。在那里他也是以他的弹唱,对于那传道士的小女儿的爱抚,对于传教士夫人的

穿着小靴的脚的赞美,他会使那集会空前地活跃起来。别人做出这种可笑的事情就会使人讨

厌,但是他的坦率的天真得到大家的欢心,他把人人都吸收到他的快活中去。

斯里干达先生从来不知粗暴与傲慢为何物。有一个时候,我们加聘了一位有点名气的歌

唱家。当他喝得烂醉的时候,就用不好听的话来挖苦斯里干达先生的歌唱。斯里干达先生总

是不动声色地忍受着,一点都不想还击。等到最后这个人的继续的粗暴使他被解聘的时候,

斯里干达先生立刻来替他说项。他坚持说,“不是他的错,是酒的错。”

他不忍看任何人痛苦,甚至也不能听痛苦的事。所以学生们什么时候想使他苦恼,就念

一段维达亚萨加尔①的《悉多的流放》,他就十分难过起来,伸出两手来抗议,苦苦哀求不

让他们往下念。

这位老人跟我的父亲、哥哥和我们都是好朋友。他跟我们每一个人都仿佛是同年。就像

每一块石头都可以让流水来回跳舞一样,因此最小的刺激也足以使他高兴欲狂。有一次我写

了一首颂歌,讽示了人世的磨练和苦难。斯里干达先生认为我父亲对于这首完美的珍宝般的

颂歌一定会欣喜过望。

带着无限的热情,他自告奋勇地把这首歌给我父亲看了。幸亏那时候我不在旁边,后来

听说我父亲觉得非常好笑,人世的忧患会那么早地感动他的小儿子到了写诗的地步。我确信

哥文特先生,那位校长,一定会为我写这么严肃的主题的努①维达亚萨加尔(1829—1

891),孟加拉语作家。

力,而加倍地表示他的尊敬。

在唱歌上我是斯里干达先生的得意门生。他教给我唱一支歌:《我不再上瓦拉遮①去

了》,并且拉我到每个人的屋里叫我唱给他们听。我唱的时候,他就弹悉达琴来伴奏,唱到

合唱的句子,他也加入来反复地唱,对每个人微笑点头,仿佛促使他们更热烈地欣赏。

他是我父亲的热情的崇拜者。他把一首颂歌编进他的歌调里,《因为他是我们心里的

心》。当他对我父亲歌唱的时候,斯里干达先生激动得从座位上跳起来,一面使劲地弹着悉

达琴,一面唱《因为他是我们心里的心》,然后在我父亲面前挥舞着手,把歌词换成“因为

你是我们心里的心”。

当这位老人最后一次来拜访我父亲的时候,我父亲已在钦苏拉河边别墅里卧床不起了。

斯里干达先生被最后一次的疾病所困,不能自己走动,必须把眼睑拨开才看得见东西。在这

种情况下,由他的女儿招呼着,他从他的住处比尔布姆到钦苏拉来。他费力地从我父亲脚上

捏走一点尘土,就回到钦苏拉他寄住的地方去,几天之后他就在那里呼吸了最后一口气。后

来我听他的女儿说,他是嘴里唱着《主啊,你的慈爱是何等地甜柔》那首颂歌,到他永远的

青春里去的。

这时,在学校里,我们是最高班的下一班。在家里,我①克里希纳神的游戏场。——译

者们的孟加拉文课比班里教的深多了。我们读完阿克谢·达塔的普通物理学,也读完了《云

音夜叉被戮》叙事诗。我们读着自然科学,而没有结合任何自然事物,所以我们对于这门功

课的知识,也相应地是书本上的。实际上我们在这上面用的光阴完全是浪费的;对于我的心

灵,是比什么都不做还要浪费。读那首《云音夜叉被戮》对于我们也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最好吃的东西如果扔到你的头上,也不会感到有味。用一首叙事诗来教语言,就像用一把剑

来刮胡子一样——委屈了剑也难为了下巴。一首诗应当从感情的观点来教;把他诓来做“语

法兼字典”,是不打算去和学识之神调解的。

我们的师范学校生涯突然告了终结;这里面是有故事的。

我们学校的一位教师想从我们图书室里借一本密特拉写的我祖父的传记。我的侄子兼同

学,萨提亚,勉强鼓起勇气,自告奋勇向我父亲去提。他得到结论以后很难以普通的孟加拉

文字去打动我父亲,因此他编了一套精心结构的准确的仿古文句,我父亲一定感到我们孟加

拉文的学习走得太远了,有了过火的危险。因此第二天早晨,和平常一样,我们的书桌放在

南边的凉台上,黑板挂在墙上,在等着尼尔卡玛尔先生来上课的时候,我们被召唤到楼上父

亲的屋里去。他说,“你们不必再读孟加拉文了。”我们的心因着这个快乐舞蹈起来了。

尼尔卡玛尔先生在楼下等着,我们的书本都放在桌上摊开着,他一定心里在想让我们把

《云音夜叉被戮》再读一遍。

但是在一个人的临终床上,一切日常生活的常规都显得不真实了,瞬息之间,每一件事

物,从老师到墙上挂黑板的钉子,对于我们都像幻想一样地虚空了。我们的唯一困难,就是

怎样以相应的礼节把这消息告诉尼尔卡玛尔先生。最后我们吞吞吐吐地把这话说了,这时黑

板上几何式的图样诧异地向着我们瞪视,《云音夜叉被戮》的无韵诗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我们老师的临别赠言是:“因为责任所在,我对你们有时也许严厉一些——不要把这个

记在心上。以后你们会知道我教给你们的东西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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