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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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的自由游戏,并不加以拒绝。任何时候只要我能找到一个逃出监护人看守的空儿,而跑进
这谷仓里,我就真觉得是一个假日了。
在房子里还有一个处所是我始终没有找到的。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游伴,管这个地
方叫做王宫。“我刚上那里去过,”她有时告诉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带我同去的好日
子,永远也没有来到。那是一个美妙的地方,玩具和玩法都是美妙的。我仿佛觉得这地方一
定很近——也许就在第一层或是第二层楼;可就是永远进不去。我不知道问我的同伴问过多
少次:“只要告诉我,这地方真正在房子里面还是外面?”
她总是回答说:“不在外面,不在外面,它就在这座房子里。”
我就坐下想:“这王宫会在哪里呢?这房子的每一间屋子我不是全知道吗?”我从来也
不问这国王是什么人;他的还没有被找到的王宫在哪里;但这一点是清楚的——这王宫是在
我们的房子里。
回忆童年的光阴,最常想到的是那充满在生活与世界中的神秘。梦想不到的事物到处潜
伏着,每天最先浮上心头的疑问是:什么时候!啊,什么时候我们能碰到它呢?就像自然把
些东西握在拳头里,微笑地问我们说:“你猜这里面有什么?”我们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是她
听拿不到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颗我在南边凉台的一角种下而又每天浇灌的蕃荔枝的种子。这种
子会长成大树的想法,使我总在不安的悬望之中。蕃荔枝种子还是有发芽的习惯,但是因为
有了悬望的情感与之俱来,这习惯就没有了。这过失不在蕃荔枝上,而是在我的心里。
有一次,我们从一位长亲的假山上偷了几块石头,自己也堆上一个小假山。种在假山缝
里的草木,因为我们过于殷勤的照管,使它们勉强靠着植物的本能,活到它们夭折的日子为
止。这座小山头给我们的喜悦和叹赏是无可形容的。我们毫不疑惑地认为,我们的这个作品
对于大人们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可是当我们把这问题寻求证实的这一天,我们屋角的这座
小山和一切石头一切草木都不见了。书房地板上是不宜于叠假山的这条学问,是这样粗暴而
突然地传给我们的,使我们大为震惊。当我们体会到我们的幻想和大人们的意志大相径庭的
时候,把地板从石头的重压下释放出来这件事,就永远记住在我们的心里。
那些日子,世界生活的脉搏对于我们是多么亲切啊!地,水,叶子,天空都对我们说
话,也不让我们不睬它们。我们是怎样地常常抱着很深的遗憾,就是我们只了解大地的上层
而不了解大地的下层!我们的一切计划就是如何去窥测大地的土色被窝下面的东西。我们
想,如果我们能够一根竹竿接着一根竹竿地捅下去,我们也许能和它的最深处有点接触。
在过马格月①的时候,外院就立起一连串搭天篷用的木头柱子。马格月的第一天就开始
在地上挖立柱子的窟窿。准备过节对于孩子总是有趣的,但是这种挖掘对我特别有吸引力。
虽然我年年都看着他们挖——也看到窟窿越挖越深,直到挖的人都没在里面看不见了,但是
从来也没有发现什么特①马格月,在印历十月,相当于公历十二月至一月。——译者别的、
值得王子或骑士去探求的事物——而每一次我都有神秘之箱已经开锁的感觉。我觉得再挖深
一点就行了。一年一年地过去了,这一点从来也没有成功。帘幕只拉动了一下而并没有拉
开。我想大人们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为什么他们只满足于这样地浅挖呢?若是我们小孩
子也可以发号施令的话,大地最深的秘密,是再也不许被闭闷在它的尘土被窝之下的。
想到在蔚蓝的圆穹之后,到处潜息着天空的神秘,这也会刺激我们的想象。当我们的老
师给我们讲孟加拉科学读本第一册的时候,他告诉我们说,蓝天不是一个盖子,我们是多么
惊奇啊!他说,“把梯子一个接上一个,一直往上爬,可是你永远也碰不着头。”我断定他
一定想省梯子,就一直追问下去:“可是要是我们接上更多,更多,更多的梯子呢?”当我
体会到再加上无数的梯子也是没有结果的时候,我就吓住了,呆呆地想这问题。我下了结
论,这种震惊世界的消息,一定只有世界的老师们才会知道!
在印度历史上,奴隶王朝不是一个快乐朝代。回到我自己的仆人统治的一段生命史中,
我找不出在那时期有什么光荣或者快乐的事情。国王常常更换,而折磨我们的拘禁和责罚的
法规却一成不变。我们在那时期没有机会在这个题目上作哲理的探索;我们的脊背竭力忍受
着落在上面的打击:我们把它当作宇宙的规程承受了下来,就是说“大的”要打人,“小
的”要挨打。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学到相反的真理,就是“大的”要受苦,而“小的”是使人
受苦的根源。
被猎取的不站在猎人的立场上去看善恶。因此那警戒的鸟,在子弹发出以前,警告它同
伴的啼声,会被骂为恶意的。
挨打的时候,我们的号哭就不被打我们的人认为是礼貌;它事实上算是对于仆役统治的
暴动。我忘不了为了有效地镇压这种暴动,我们的头曾被撞在当时用着的大水罐上。无疑
地,这种呼号对于引起呼号的人是讨厌的;而且很可能有不愉快的结果。
现在我有时想,为什么我们的仆人会给我们以这样残酷的待遇。我不能承认那全是因为
我们的行动态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致使他们把我们放在人类仁慈的界限以外。真正的理由
一定是我们的一切负担完全放在仆人的身上,这全部负担就是对于最亲近的人,也是一件难
于担承的东西。只要让孩子做孩子的事,让他们跑跑玩玩,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事情就很
简单了。无法解决的问题的造成,就是因为你要把他们禁闭在屋里,叫他们老老实实地呆
着,或是禁止他们做游戏。这时候,由于他们的孩子气而轻松地产生的负担,就沉重地落在
监护人的身上——就像寓言里的马,不让它自己甩脚走而把它扛了起来,虽然为这个负担花
钱雇来了扛夫,可也不能阻止他们从这可怜的畜生身上,每一步拿走一点负担。
对于我们童年时代的大多数暴君,我只记得他们的拳打手击,此外什么也想不起了。只
有一个人物在我的记忆里屹立着。
他的名字叫做艾思瓦。他做过乡村教师。他是一个正经、规矩、稳静、庄严的人。对于
他,大地仿佛泥土气太重了,水也太少了,不能使土地够得上干净;因此他必须和这长期的
肮脏情况作持久战。他以闪电般的动作把水桶戳进水里,为的是要从不会玷污的深处取水。
他就是那个在水塘里洗澡的时候,不住地把水面的脏东西拨开,直到仿佛出其不意地猛然钻
进水里去的人。在走路的时候,他的胳臂撑出老远,我们觉得似乎他连自己衣服的干净程
度,也不肯相信。他的全部举止动作都显示出一种努力,要扫除一切通过没有设防的道路而
进到土地、水、空气和人身的秽物。他的严肃是深不见底的。他把头略偏着,用浑沉的嗓子
咀嚼着精选的语言。他的文学辞令给大人们以背后说笑的资料,有些夸张的章句在我们家的
妙语节目上占有永远的地位。但是我疑惑他所用的语法在今天是否还是那样地好听;文言和
口语从前有天地之别,现在却已经接近了。
这位前教师发明一种使我们晚上安静的方法。每天晚上他把我们召集在一盏破的蓖麻油
灯的周围,对我们读《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别的仆人也来听着。油灯把巨大的影
子投射到屋梁上,小壁虎在墙上捉着虫子,蝙蝠在外面凉台上飞来飞去地跳着疯僧舞,我们
安静地张着嘴听着。
我还记得我们听到俱舍和罗婆的故事的那一天晚上,那两个英勇的孩子要把父亲伯叔的
声名,糟蹋得尘土不如的时候,紧张的沉默使得这间灯光昏暗的屋子,洋溢着热烈的悬望。
那时已经很晚了,我们指定的不睡的时间快要过完了,而结局还远得很。
在这紧要关头,我父亲的长随基肖里就来帮忙,用达苏拉亚①的铿锵快步的诗句飞速地
替我们结束了这个插曲。克里狄瓦斯的十四字的柔缓歌调的印象,一扫而空,我们被韵律和
头韵的洪流卷走了。
有时候读着故事会引起关于经典的讨论。最后总是按照艾思瓦的智慧深奥的宣言来断
定。他虽是看管孩子的仆人之一,他的地位在我们家庭社会中是在许多人之下的,但是他就
像《摩诃婆罗多》里的毕斯玛老爷爷一样,他的威仪是会把他从下面的地位提升上来的。
我们这位庄严的、受人尊敬的仆人有一个弱点,为了历史的正确性,我觉得我不得不提
到。他吸食鸦片。因此他贪求丰美的饮食。当他早晨给我们送牛奶的时候,他心里对牛奶的
吸引力就大于排拒力。如果我们稍为露出一点对于这顿早餐自然的嫌恶表情,那么即使他对
我们的健康负责,他也不会一再地勉强我们吞咽下去的。
他在我们对于固体食物的吸收力上,也有狭隘的见解。我们坐在晚餐桌上,一只又厚又
大的圆木盘上面堆着油炸薄饼,放在我们面前。他开始小心谨慎地,从相当的高度把几块饼
丢到我们的碟子里,就怕把自己弄脏②了——这饼就像是凭着暴力从神人那里强夺过来不愿
施予的恩赐一样,在他迅速而冷淡的手法之中,落了下来。以后他就问是不是要他再分一
点。我知道那个最使他感激的回答,为了不使他吃亏,我①
②饮食的时候,抓东西吃的手如碰到食具之类的东西,被认为是宗教仪式上的不洁净。
——译者
达苏拉亚(1806—1857),用孟加拉语写作的印度诗人。
就不再要了。
艾思瓦还受托管理我们每天下午的点心钱。他每天早晨就问我们想吃什么。我们知道说
出最便宜的东西他会认为是最好的,所以有时我们就要一点小吃的炒米花,有时要一种不容
易消化的煮豆或是炒花生。很明显,艾思瓦对于我们的饮食并不像对经典那样地用功和死
板。
在东方学校的时候,我发明一个方法来提高我的作为学生的地位。在我们凉台的犄角
上,我成立了一个班。木头栏杆是我的学生,我做老师,拿着一根棍子坐在他们面前。我决
定哪一个是好学生,哪一个是坏学生——不但如此,以后我还能分别哪个安静哪个淘气,哪
个聪明哪个笨。那几根坏栏杆假如是活的话,一定也被我打得连鬼都不愿当了。而且我越把
他们打怕了,他们就越生我的气,直到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责罚个够。我是怎样专横地虐待我
那一班可怜的哑巴学生,现在已经没有证据可寻了。我的木头学生已被铸铁的栏杆所代替,
新的一代没有受过这种教育——他们永远不会有同样的印象。
从那时起我体会到学方法比学内容不知道要容易多少。
我毫不费力地就从老师们的表现上学到了一切暴躁、性急、偏心和不公平,而没有学到
其他的教学方法。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还没有在任何有知觉的生物身上,发泄野蛮行为的
力气。但是,我的木头学生和东方学校学生的差别,并不妨碍我的心理和东方学校教师完全
一致。
我在东方学校的时间不会太长,因为我进师范学校的时候年纪还是很小。我只记得一个
特点,就是在上课之前,所有的孩子都在廊上坐成一排,吟唱一些诗句——显然是想在日课
里加进一些快活的成分。
不幸的是这些字是英国字,调子也是外国味儿的,所以我们一点不知道我们是在练习着
什么咒语;而这无意义的单调的表演也不能使我们快活。但是这并没有妨害准备这个款待的
学校当局的严肃的自满;他们认为去检查他们恩赐的措施结果是多余的:他们也许认为孩子
们没有顺从地快活是有罪的。无论如何他们很满足于应用那些他们找到的歌,连歌带曲都是
从那本提供这理论的英文书上来的。
这段英文到了我们嘴里所变成的语言,只能请语言学家去揣摩了。我只记得一行:
Kallokeepullokeesingillmellalingmellal
ingmellaling想了半天以后我才能猜到一部分原文。那个K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