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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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穿进一切可到的地方。我从来没有看见陆地溃退到这个地步。陆地再多退一点,洪
水就要涌进农舍里,里面的居民就得搭起席棚来住。母牛就要死掉,如果它们总是站在没膝
深的水里。所有的蛇都从洞穴里涌了出来,他们和无数的无家的爬虫和昆虫,必须和人类成
为密友,在他屋顶的茅草里避难。
蔬菜都在水里烂坏了,各种的垃圾到处漂浮,四肢枯瘦脾脏涨大的赤裸的孩子,到处在
溅泼着水,久经忧患的耐心的主妇们,穿着精湿的衣服在风中雨中蹒跚地掖起裙子做着日常
的工作。在这一切的上面,一层棺衣似的蚊群,在污毒的空气里飞翔——这情景真不能使人
愉快。
感冒和发烧和风湿每家都有,患疟疾的孩子整天在哭——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他们。人们
怎能居住在这样不可爱,不健康,肮脏、荒凉的环境里呢?事实上是我们习惯于垂手忍受一
场自然的灾害,统治者的压迫,我们经典的压力,对于它们,我们一声不响地忍受,同时他
们却永远把我们折磨下去。赴波利亚途中一八九四年九月二十二日
当人家提醒我说,只有三十二个秋天在我的生命中来了又去的时候,我感到奇怪;因为
我的记忆似乎退回到不可记忆的年光的朦胧之中;当我的内心世界泛滥着像无云的秋晨一样
的光明的时候,我觉得我正坐在一座魔宫的窗前,出神地注视着被充满着一切“过去”的暗
香的柔风所抚慰的,一个遥远记忆的场面。
歌德在临终的时候,要“光更亮些”。如果我在那时候还有愿望的话,那就是同时也要
“空间更大些”;因为我非常喜爱光明和空间。许多人看不起孟加拉,因为它只是一片平
原,但是正是为此,我对它的风景格外迷恋。它的无遮无碍的天空,像一只紫晶的酒杯似
的,斟满了降临的暮色和夜晚的宁静,直到杯沿;凝静的中午的金裙,也毫无障碍地伸展开
来,把它整个地盖住。
在哪里还有像这样的一个可以使人游目骋怀的地方呢?加尔各答一八九四年十月五日
明天是杜尔伽大祭节。在我到S.家去的路上,我注意到差不多每一所大房子里都在造
着神像。使我想到在节日的几天中,老年人和青年人都变成孩子了。
我们细想起来,一切娱乐的筹备,其实和玩着玩具一样,本身是没有什么目的的。从表
面上看也许像是浪费,但是在整个国家引起这样的感情的波浪,这能算是无益的吗?连那世
故到最枯干的人也被这汹涌弥漫的情绪所感动,从自我中心的兴趣中跑出来了。
这样,一年一度有一段时间,一切的心都处在易于涌发爱恋和同情的柔怜的心情之中。
迎神送神的歌曲,情人的相会,节日的笛管的调子,明净的天空,和秋光的熔金般的颜色,
都是这首伟大的欢歌的一部分。
单纯的快乐是儿童的快乐。他们有这种用任一件或每一件细小的东西,来创造自己的兴
趣世界的力量,连那最难看的玩偶,也因着他们的想象而变得美丽,因着他们的生命而活了
起来。在长大以后还能够保留享乐的天才的人,真是一个理想家。对于他,事物不仅是眼睛
看得见,耳朵听得见的,而且也是心感得到的,它们的狭窄或不完全,都消失在他自己所填
补上的喜乐的音乐里了。
每一个人不能都希望做一个理想家,但是全体人民在这样的一个节期中,能最接近于这
种极乐的境界。这时候,我们平日当作玩具的东西,就失去它的局限性,而被理想的光辉所
美化了。波浦一八九四年十月十九日
我们只在虚线画成的轮廓上认识人,这就是说,在我们的认识中,还有许多必须由我们
自己尽量去填满的空隙。这样,连那些我们很熟识的人,大部分也是我们自己的想象造成
的。有的时候这条线是这样地破缺不全,连重要的点子都没有了,一部分的图画一直是黑黑
地模糊一片。如果我们最好的朋友,只不过是穿在想象的线上的一个轮廓的破片,那么我们
真正地认识什么人了吗?或者除了用同样的支离破碎的方式以外,什么人又认识了我们呢?
但是,也许就是这些洞孔,可以让彼此的想象进入,做成了亲密的友谊;否则每个人都安居
在他的不可侵犯的个性里,除了里面的“居住者”之外,没有人能够去接近的。
对于我们自己,同样地,我们只能零碎地认识到,我们必须凭着这些零碎的材料,来模
塑我们自传里的主人公——也必须请求我们想象的帮忙。无疑的,上天有意地省略去某些部
分,让我们在创造自己的时候,可以自己帮一帮忙。一八九四年十月三十一日
第一场北风今天开始颤抖地刮着。看去就像有税吏到余甘树林里来过一样——一切东西
都失常了,叹息着,战抖着,畏缩着。中午阳光的疲倦的冷淡,和它的在芒果树梢的浓荫中
的、单调的鸽子的鸣唤,仿佛以临别的痛苦来笼罩这困倦的值日。
我桌上时钟的滴答声,和松鼠在我屋里跳进跳出的拍达拍达的脚声,和其他一切的正午
的声音协调着。
我觉得很好玩,看着这些柔软的、黑灰色条纹的毛茸茸的松鼠,和它们灌木似的尾巴,
它们的念珠似的闪烁的眼睛,它们温柔而忙碌的老练的动作。一切可吃的东西,必须收放在
屋角的纱橱里,防备这些贪婪的动物。因此它们在压抑不住的渴望中吸嗅着,来到碗橱周围
闻来闻去的,想找个窟窿钻进去。如果有些谷粒或是面包的碎片掉在外面,它们就准能找
到,而且用两只前爪捧着,使大劲地啃,一面把这东西转来转去地来适合它们的嘴。我只要
有一点响动,它们立刻把尾巴撅到背上,飞快地跑走,可是跑到半道又停下了,坐在门口的
垫子上,用后爪挠着耳朵,然后又跑回来。
这种微小的声音整天地继续着——咬啮的牙齿声,跳走的脚声,和架上磁器的叮当的响
声。西来达一八九四年十二月七日
每逢我在月下沙岸散步,S.总来谈些事务。
昨晚他来了;谈完了话,静默临到我上面的时候,我发觉那永在的万有,在夜色中站在
我面前。一个人的琐碎的杂谈,足够使万有的弥漫一切的显示,变得模糊了。
杂谈的话语刚告了终结,星辰在宁静中降临了,把我的心斟到满溢,我在一个角落上找
到了座位,和那些聚集的百万光球坐在一起,开着关于存在的伟大的神秘会谈。
在晚上我必须早些出去,好让我的心去吸收外界的宁静,否则S.就来向我拉杂地问到
牛奶对我是否适合,或是我看完了那每年的契约没有。
我们是多么奇怪地安放在“永恒”与“刹那”之间呵!任何关于口腹的暗示,在心思居
住在精神世界的时候,都显得无望地不调和,——但灵魂和胃口已经同居了那么久了。月光
照到的地方,是我在地上的产业,但是月亮告诉我,说我的经理人是个幻象,而我的经理人
告诉我,说月光是完全空虚的。可怜的我呢,就在这两者之间挤扁了。一八九五年二月二十
三日
当我想给《实践》杂志写稿的时候,我简直是心不在焉,我举目观望每一条走过的船
只,而且凝注着渡船的来往。这时在岸上靠近我的船的地方,有一群水牛在把它们宽大的鼻
子伸进牧草里去,用舌头把草卷起送进嘴里,然后咀嚼起来!
使劲地喷出一阵阵满足的热气,一面用尾巴赶着背上的苍蝇。
忽然间一个赤裸的瘦弱的娃娃,出现在场面上,做出无数的声音,又用一根棍子捅着耐
心的牲畜中之一,而它只偶然地对这小家伙瞥视一下,一路还抽空揪着吃着一簇一簇的叶子
和青草,这个不动声色的畜牲,悠闲地走了几步,那个小鬼头就仿佛觉得他的牧人的责任已
经尽到了。
我猜不透这个牧童心里的秘密。不论什么时候,一只乳牛或是水牛选好了自己喜爱的地
方,舒服地在吃着草,我不懂为什么定要搅扰它,就像这牧童现在那样非赶它走开不可,直
到它挪到别的地方。我推测那是人类在战胜他所驯伏的大力气的牲畜的主人公光荣感。无论
如何,我喜欢看水牛在青草丛中掩映。
但是我开头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告诉你,近来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分散我对于《实
践》杂志的责任心。在我的上一封信①里告诉你的那些土蜂,它们为着无结果的追求,应和
着无意义的嗡嗡调子,孜孜不倦地在我头上旋绕。
它们每天早上九、十点钟的光景就来了,突然疾飞到我的饭桌上,又急转到书桌下,碰
撞着有色的玻璃窗,然后在我头上绕一两圈,就嗤嗤地飞走了。
我很容易把它们当作冤魂不散的鬼,变成黄蜂一再地回来,在过路的时候对我作一次问
候的拜访。但我并没有这样想。我确信它们是真的土蜂,在梵文有时叫做吸蜜者,更罕见的
就是叫做双须类。一八九五年二月十六日
在我们生活下去的时候,我们必须时时刻刻脚踏实地走。
但在概括起来的时候,这却是十分细小的事情,两个钟头的集中思索,就可以把握一
切。
在三十年的紧张生活之后,雪莱只能供给两卷的自传材料,而里面有相当的一部分,还
让道登的杂谈给占去了。我的三十年的生活,是连一卷也填不满的。
为了这小小的生命,我们是多么小题大做啊!只要想想有多大的土地、买卖和商务只为
供给它的粮食,全世界上每一个人占了多大的空间,虽然一张椅子就容得下他的全身!而等
到这一切都做好做完之后,只剩下两个钟头思索的材料和几页的文章!
我的懒散的这一天,在我的几页上占了多少个无足轻重①此信未选入本集。——译者的
断片呢!但是这宁静的一天,在平静的水边的荒凉岸上,不会在我永恒的过去与将来的卷轴
上,多少地留下一点鲜明的金迹吗?一八九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今天我得到一封不具名的信,是这样开始的:
让自己全心全意地俯伏在另一个人的脚前,是一件最真诚的礼物。
写信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我,只从我的作品中认识了我,他又接着说:
无论是多么少或是多么远,太阳①的崇拜者也会得到一部分的阳光。你是世界的诗人,
但是对于我,你似乎是我一个人的诗人。
还有一些同样情调的话。
人是那样地切望把他的爱寄托在一个对象上,这样他最后就和他自己的“理想”爱恋上
了。但是我们怎么就该认为思想就不像事实那么真实呢?我们永远不能确实知道我们通过感
官所得到的真理,对于思想后面的本质,也就是心的创造来说,为什么我们就有更大的疑问
呢?
母亲在孩子身上实现了伟大的“思想”,这是每个孩子身上都有的,但那不可言说的
“思想”,对于任何其他的人,并没有显露出来。难道我们可以说那把母亲自己以生命和灵
魂牵引出来的东西是虚幻的,而不能把我们同样地牵引出来的①作者的名字。罗宾,是“太
阳”的意思。——译者东西,却是真正的真实吗?
每一个人都值得承受爱情的无限财富——他的灵魂的美是没有边际的……但是我谈的太
宽泛了。我所要表达的是,一方面,我没有权利接受我的崇拜者贡献给我的心;这就是说,
对我来讲,一个看透了我的日常的外表的人,是决不会有这些美好的情感的。但是在另一方
面,我是配受一切甚至于更高的崇拜。赴帕卜那途中一八九五年七月九日
我正滑穿过弯曲的小伊茶玛提,这条雨季的小小的河流。
它两岸的一排排的村舍,它的麻地和蔗田,它的小小的一块一块的芦苇地,它的碧绿的
浴场的斜坡,它像被人所喜爱而常常背诵的几行诗句。人们不能熟记像巴特马那样的大河,
但是这条曲折的小小的伊茶玛提,它的音节的流动,是被雨的韵律所调节的。我正在慢慢地
写我自己的诗……
这是黄昏时候,天空被云雾遮盖了,雷声怒吼,野树丛向着吹过的狂风波浪似地低首。
竹林深处,墨一样地沉黑。苍白的微光像传报恶耗的使者,在河水上闪烁着。
我在阴暗中伏案作书,我愿意低声说出低调的亲密的话语,来和这黄昏的半阴影的画
面,取得一致的情调。但正是这种的愿望,把一切的效果都毁坏了。愿望不是自己得到了满
足,就是一点也得不到。所以准备打一场严酷的仗,比准备说一段随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