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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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正如人子来,不是要受人服事,乃是要服事人。”
(2)
这便是服务了,看呵!何等的调和,何等的自由,又是何
等的爱!
因此我们将这几个字恭敬的榜在本校季刊的卷面上,我们
也要效法那报信的安琪儿,(3)一面纪念着耶稣基督的言语,
一面仰望着燕京大学的校训:
“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二卷第—、
二号,署名:谢婉莹。)
───────
(1)
《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四节。
(2)
《马太福音》第二十章第二十八节。
(3)
卷面上的报信的天使(Angel
of
Annunciation)是
兰得尔查理画的,事实见《路加福音》第一章,天使预告马利
亚以基督降生。兰得查理(Londelle
charies)是法国很有名
的画家,1821年生于伯特尼(Brittany)他的宗教和历史上的
各种人物画,很受社会上的欢迎钦赞,因为他所画的人物的形
态,不是呆板的按着历史上的事实,乃是以他极强的想像力,
摹拟出来的,1865年,他到东方游历,因此在他的作品里,又
添了新名色,社会上提到东方画家的时候,也列入他的名字,
在美国纽约和菲德勒菲亚(Pniladelphia)画院中的美人画,
都是他的作品。
提笔以前怎样安放你自己?
一个人的作品,和他的环境是有关系的,人人都知道,不
必多说。
不但是宽广的环境,就是最近的环境─—就是在他写这作
品的时候,所在的地方,所接触的境物─—也更有极大的关系
的,作品常被四围空气所支配,所左右,有时更能变换一篇文
字中的布局,使快乐的起头,成为凄凉的收束;凄凉的起头,
成为快乐的收束,真使人消灭了意志的自由呵!
坚定自己的意志么?拒绝它的暗示么?─—不必,文字原
是抒述感情的,它既有了这不可抵抗的力量,与我们以不可过
抑的感情,文字是要受它的造就的,拒绝它不如利用它。
怎样利用它呢?就是提笔以前,你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这样,一篇文字的布局,约略定了,不妨先放在一边,深
沉的思想,等到雨夜再整理组织它:散漫的思想,等到月夜再
整理组织它,─—其余类推─—环境要帮助你,成就了一篇满
含着天籁人籁的文字。
也有的时候,意思是有了,自己不能起头,不能收尾,也
不知道是应当要怎样的环境的帮助,也可以索性抛掷自己到无
论何种的环境里去─一就是不必与预拟的文字,有丝毫的关系,
只要这环境是美的,─—环境要自然而然的渐渐的来融化你,
帮助你成了一篇满含着天籁人籁的文字,环境是有权能的,要
利用它,就不可不选择它,怎样选择,就在乎你自己了。
是山中的清晨么?是海面的黄昏么?是声沉意寂的殿宇么?
是夜肃人散的剧场么?─—都在乎你自己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
l、
2期,署名:婉莹。)
海 上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
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
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
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
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
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
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
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
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了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
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
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
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
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
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
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
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
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
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
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
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
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
“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
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
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
“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嚅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
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
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
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一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
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
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
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
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一三十年
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
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
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
乐极了。”
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
发的阴沉起来。
“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
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
─—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
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
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
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
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
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
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
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
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默凄的美。─—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1、
2期,署名:谢婉莹。)
宇 宙 的 爱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
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
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
水儿,云儿。─—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
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
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
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
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
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
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起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
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
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在
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6月23日。)
图 画
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
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
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
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阙!何用来
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
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
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
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深蓝浓紫。暮霭里,
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
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低头走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四月江南
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何用苦忆是谁的著作,何用苦忆
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3年7月5日。)
回 忆
雨后,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软泥,削岩下却
留着一片澄清的水,更开着一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
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风狂雨骤,黑暗里站在楼阑边。要拿书却怎的不推开门,
只凝立在新凉里?─—我要数着这涛声里,岛塔上,灯光明灭
的数儿,一─—二─—三─—四─—五。
沉郁的天气。浪儿侵到裙儿边。紫花儿掉下去了,直漾到
浪圈外,沉思的界线里。低头看时,原来水上的花,是手里的
花。
水里只荡漾着堂前的灯光人影。─—一会儿,灯也灭了,
人也散了。─—一时沉黑。─—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
是宇宙的寂寞?这池旁本自无人,只剩得夜凉如水,树声如啸。
这些事是遽隔数年,这些地也相离千里,却怎的今朝都想
起?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
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7月22日。)
一 朵 白 蔷 薇
么独自站在河边上?这朦胧的天色,是黎明还是黄昏?
何处寻问,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
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
里抱着一大束花。
我说,“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
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而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
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
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
花。
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
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