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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冰心作品集-第2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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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渡船载那些困乏的工人回家。

我把梦想丢下,来奔赴你的召唤。

一个流浪的疯子在寻找点金石。他褐黄的头发乱蓬蓬地蒙着尘土,身体瘦得像个影子。

他双唇紧闭,就像他的紧闭的心门。他的烧红的眼睛就像萤火虫的灯亮在寻找他的爱侣。

无边的海在他面前怒吼。

喧哗的波浪,在不停地谈论那隐藏的珠宝,嘲笑那不懂得它们的意思的愚人。

也许现在他不再有希望了,但是他不肯休息,因为寻求变成他的生命——

就像海洋永远向天伸臂要求不可得到的东西——就像星辰绕着圈走,却要寻找一个永不

能到达的目标——

在那寂寞的海边,那头发垢乱的疯子,也仍旧徘徊着寻找点金石。

有一天,一个村童走上来问。“告诉我,你腰上的那条金链是从哪里来的呢?”

疯子吓了一跳——那条本来是铁的链子真的变成金的了;这不是一场梦,但是他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变成的。

他狂乱地敲着自己的前额——什么时候,呵,什么时候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得到成功了

呢?

拾起小石去碰碰那条链子,然后不看看变化与否,又把它扔掉,这已成了习惯;就是这

样,这疯子找到了又失掉了那块点金石。

太阳西沉,天空灿金。

疯子沿着自己的脚印走回,去寻找他失去的珍宝。他气力尽消,身体弯曲,他的心像连

根拔起的树一样,萎垂在尘土里了。

虽然夜晚缓步走来,让一切歌声停息;虽然你的伙伴都去休息而你也倦乏了;虽然恐怖

在黑暗中弥漫,天空的脸也被面纱遮起;但是,鸟儿,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这不是林中树叶的阴影,这是大海涨溢,像一条深黑的龙蛇。

这不是盛开的茉莉花的跳舞,这是闪光的水沫。

呵,何处是阳光下的绿岸,何处是你的窝巢?

鸟儿,呵,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长夜躺在你的路边,黎明在朦胧的山后睡眠。

星辰屏息地数着时间,柔弱的月儿在夜中浮泛。

鸟儿,呵,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对于你,这里没有希望,没有恐怖。

这里没有消息,没有低语,没有呼唤。

这里没有家,没有休息的床。

这里只有你自己的一双翅翼和无路的天空。

鸟儿,呵,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没有人永远活着,兄弟,没有东西可以经久。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们的生命不是那个旧的负担,我们的道路不是那条长的旅程。

一个单独的诗人,不必去唱一支旧歌。

花儿萎谢;但是戴花的人不必永远悲伤。

弟兄,把这个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必须有一段完全的停歇,好把“圆满”编进音乐。

生命向它的黄昏下落,为了沉浸于金影之中。

必须从游戏中把“爱”招回,去饮忧伤之酒,再去生于泪天。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们忙去采花,怕被过路的风偷走。

去夺取稍纵即逝的接吻,使我们血液奔流双目发光。

我们的生命是热切的,愿望是强烈的,因为时间在敲着离别之钟。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们没有时间去把握一件事物,揉碎它又把它丢在地上。

时间急速地走过,把梦幻藏在裙底。

我们的生命是短促的,只有几天恋爱的工夫。

若是为工作和劳役,生命就变得无尽的漫长。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美对我们是甜柔的,因为她和我们生命的快速调子应节舞蹈。

知识对我们是宝贵的,因为我们永不会有时间去完成它。

一切都在永生的天上做完。但是大地的幻象的花朵,却被死亡保持得永远新鲜。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要追逐金鹿。

你也许会讪笑,我的朋友,但是我追求那逃避我的幻象。

我翻山越谷,我游遍许多无名的土地,因为我要追逐金鹿。你到市场采买,满载着回

家,但不知从何时何地一阵无家之风吹到我身上。

我心中无牵无挂;我把一切所有都撇在后面。

我翻山越谷,我游遍许多无名的土地——因为我在追逐金鹿。

70

我记得在童年时代,有一天我在水沟里漂一只纸船。

那是七月的一个阴湿的天,我独自快乐地嬉戏。

我在沟里漂一只纸船。

忽然间阴云密布,狂风怒号,大雨倾注。

浑水像小河般流溢,把我的船冲没了。

我心里难过地想:这风暴是故意来破坏我的快乐的,它的一切恶意都是对着我的。

今天,七月的阴天是漫长的,我在默忆我生命中以我为失败者的一切游戏。

我抱怨命运,因为它屡次戏弄了我,当我忽然忆起我的沉在沟里的纸船的时候。

白日未尽,河岸上的市集未散。

我只恐我的时间浪掷了,我的最后一文钱也丢掉了。

但是,没有,我的兄弟,我还有些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买卖做完了。

两边的手续费都收过了,该是我回家的时候了。

但是,看门的,你要你的辛苦钱么?

别怕,我还有点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风声宣布着风爆的威胁,西方低垂的云影预报着恶兆。

静默的河水在等候着狂风。

我怕被黑夜赶上,急忙过河。

呵,船夫,你要收费!

是的,兄弟,我还有些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路边树下坐着一个乞丐。可怜呵,他含着羞怯的希望看着我的脸!

他以为我富足地携带着一天的利润。

是的,兄弟,我还有点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夜色愈深,路上静寂。萤火在草间闪烁。

谁以悄悄的蹑步在跟着我?

呵,我知道,你想掠夺我的一切获得。我必不使你失望!

因为我还有些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夜半到家。我两手空空。

你带着切望的眼睛,在门前等我,无眠而静默。

像一只羞怯的鸟,你满怀热爱地飞到我胸前。

哎,哎,我的神,我还有许多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用了几天的苦工,我盖起一座庙宇。这庙里没有门窗,墙壁是用层石厚厚地垒起的。

我忘掉一切,我躲避大千世界,我神注目夺地凝视着我安放在龛里的偶像。

里面永远是黑夜,以香油的灯盏来照明。

不断的香烟,把我的心缭绕在沉重的螺旋里。

我彻夜不眠,用扭曲混乱的线条在墙上刻画出一些奇异的图形——生翼的马,人面的

花,四肢像蛇的女人。

我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线之路,使鸟的歌声,叶的细语,或村镇的喧嚣得以进入。

在沉黑的仰顶上,唯一的声音是我礼赞的回响。

我的心思变得强烈而镇定,像一个尖尖的火焰。我的感官在狂欢中昏晕。

我不知时间如何度过,直到巨雷震劈了这座庙宇,一阵剧痛刺穿我的心。

灯火显得苍白而羞愧;墙上的刻画像是被锁住的梦,无意义地瞪视着,仿佛要躲藏起

来。

我看着龛上的偶像,我看见它微笑了,和神的活生生的接触,它活了起来,被我囚禁的

黑夜,展起翅来飞逝了。

无量的财富不是你的,我的耐心的微黑的尘土母亲。

你操劳着来填满你孩子们的嘴,但是粮食是很少的。

你给我们的欢乐礼物,永远不是完全的。

你给我孩子们做的玩具,是不牢的。

你不能满足我们的一切渴望,但是我能为此就背弃你么?

你的含着痛苦阴影的微笑,对我的眼睛是甜柔的。

你的永不满足的爱,对我的心是亲切的。

从你的胸乳里,你是以生命而不是以不朽来哺育我们,因此你的眼睛永远是警醒的。

你累年积代地用颜色和诗歌来工作,但是你的天堂还没有盖起,仅有天堂的愁苦的意

味。

你的美的创造上蒙着泪雾。

我将把我的诗歌倾注入你无言的心里,把我的爱倾注入你的爱中。

我将用劳动来礼拜你。

我看见过你的温慈的面庞,我爱你的悲哀的尘土,大地母亲。

在世界的谒见堂里,一根朴素的草叶,和阳光与夜半的星辰坐在同一条毡褥上。

我的诗歌,也这样地和云彩与森林的音乐,在世界的心中平分席次。

但是,你这富有的人,你的财富,在太阳的喜悦的金光和沉思的月亮的柔光,这种单纯

的光彩里,却占不了一份。

包罗万象的天空的祝福,没有洒在它的上面。

等到死亡出现的时候,它就苍白枯萎,碎成尘土了。

夜半,那个自称的苦行人宣告说:“弃家求神的时候到了。

呵,谁把我牵住在妄想里这么久呢?”

神低声说:“是我。”但是这个人的耳朵是塞住的。

他的妻了和吃奶的孩子一同躺着,安静地睡在床的那边。

这个人说:“什么人把我骗了这么久呢?”

声音又讲:“是神。”但是他听不见。

婴儿在梦中哭了,挨向他的母亲。

神命令说:“别走,傻子,不要离开你的家。”但是他还是听不见。

神叹息又委屈地说:“为什么我的仆人要把我丢下,而到处去找我呢?”

庙前的集会正在进行。从一早起就下雨,这一天快过尽了。

比一切群众的欢乐还光辉的,是一个花一文钱买到一个棕叶哨子的小女孩的光辉的微

笑。

哨子的尖脆欢乐的声音,在一切笑语喧哗之上飘浮。

无尽的人流挤在一起,路上泥泞,河水在涨,雨在不停地下着,田地都没在水里。

比一切群众的烦恼更深的,是一个小男孩的烦恼——他连买那根带颜色的小棍的一文钱

都没有。

他苦闷的眼睛望着那间小店,使得这整个人类的集会变成可悲悯的。

西乡来的工人和他的妻子正忙着替砖窖挖土。

他们的小女儿到河边的渡头上;她无休无息地擦洗锅盘。

她的小弟弟,光着头,赤裸着黧黑的涂满泥土的身躯,跟着她,听她的话,在高高的河

岸上耐心地等着她。

她顶着满瓶的水,平稳地走回家去,左手提着发亮的铜壶,右手拉着那个孩子——她是

妈妈的小丫头,繁重的家务使她变得严肃了。

有一天我看见那赤裸的孩子伸着腿坐着。

他姐姐坐在水里,用一把土在转来转去地擦洗一把水壶。

一只毛茸茸的小羊,在河岸上吃草。

它走近这孩子身边,忽然大叫了一声,孩子吓得哭喊起来。

他姐姐放下水壶跑上岸来。

她一只手抱起弟弟,一只手抱起小羊,把她的爱抚分成两半,人类和动物的后代在慈爱

的连结中合一了。

在五月天里。闷热的正午仿佛无尽地悠长。干地在灼热中渴得张着口。

当我听到河边有个声音叫道:“来吧,我的宝贝!”

我合上书开窗外视。

我看见一只皮毛上尽是泥土的大水牛,眼光沉着地站在河边;一个小伙子站在没膝的水

里,在叫它去洗澡。

我高兴而微笑了,我心里感到一阵甜柔的接触。

我常常思索,人和动物之间没有语言,他们心中互相认识的界线在哪里。

在远古创世的清晨,通过哪一条太初乐园的单纯的小径,他们的心曾彼此访问过。

他们的亲属关系早被忘却,他们不变的足印的符号并没有消灭。

可是忽然在些无言的音乐中,那模糊的记忆清醒起来,动物用温柔的信任注视着人的

脸,人也用嘻笑的感情下望着它的眼睛。

好像两个朋友戴着面具相逢,在伪装下彼此模糊地互认着。

用一转的秋波,你能从诗人的琴弦上夺去一切诗歌的财富,美妙的女人!

但是你不愿听他们的赞扬,因此我来颂赞你。

你能使世界上最骄傲的头在你脚前俯伏。

但是你愿意崇拜的是你所爱的没有名望的人们,因此我崇拜你。

你的完美的双臂的接触,能在帝王的荣光上加上光荣。

但你却用你的手臂去扫除尘土,使你微贱的家庭整洁,因此我心中充满了钦敬。

你为什么这样低声地对我耳语,呵,“死亡”,我的“死亡”?

当花儿晚谢,牛儿归棚,你偷偷地走到我身边,说出我不了解的话语。

难道你必须用昏沉的微语和冰冷的接吻来向我求爱,来赢得我心么,呵,“死亡”,我

的“死亡”?

我们的婚礼不会有铺张的仪式么?

在你褐黄的卷发上不系上花串么?

在你前面没有举旗的人么?你也没有通红的火炬,使黑夜像着火一样明亮么,呵,“死

亡”,我的“死亡”?

你吹着法螺来吧,在无眠之夜来吧。

给我穿上红衣,紧握我的手把我娶走吧。

让你的驾着急躁嘶叫的马的车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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