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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礁石上倒也平稳,那边炮台围墙的影儿,正压着我们。我靠在奶娘的胸前,举着竿子。
过了半天,这丝儿只是静静的垂着。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便嗔道,“到底这鱼儿要吃什么?
怎么这半天还不肯来!”奶娘笑道,“它在海里什么都吃,等着罢,一会儿它就来
了!”
我实在有些倦了,便将竿子递给奶娘,两手叉着,抱着膝。一层一层的浪儿,慢慢的卷
了来,好像要没过这礁石;退去的时候,又好像要连这礁石也带了去。我一声儿不响,我想
着——我想我要是能随着这浪儿,直到了水的尽头,掀起天的边角来看一看,那多么好呵!
那么一定是亮极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里么?不过掀起天来的时候,要把海水漏了过去,
把月亮濯湿了。不要紧的!天下还有比海水还洁净的么?它是澈底清明的……
“是的,这会儿凉快的多了,我是陪着姑娘出来玩来了。”
奶娘这句话,将我从幻想中唤醒了来;抬头看时,一个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边,
正和奶娘说着话儿呢。他右边的袖子,似乎是空的,从肩上直垂了下来。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着看着我说,“姑娘钓了几条鱼了!”
我仔细看时,他的脸面很黑,头发斑白着,右臂已经没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觉得
有点害怕,勉强笑着和他点一点头,便回过身去,靠在奶娘肩上,轻轻的问道,“他是谁?
他的手臂怎……?”奶娘笑着拍我说,“不要紧的,他是我的乡亲。”
他也笑着说,“怎么了,姑娘怕我么?”奶娘说,“不是,姑娘问你的手怎么了!”他
低头看了一看袖子,说,“我的手么?我的手让大炮给轰去了!”我这时不禁抬头看看他,
又回头看看那炮台上,隐隐约约露出的炮口。
我望着他说,“你的手是让这炮台上的大炮给轰去的么?”
他说,“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时候,受了伤的。”我想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多会
儿打仗来着?怎么我没有听见炮声。”
他不觉笑了,指着海上,——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清洁光明的海上——说,“姑娘,那时
还没有你呢!我们就在那边,一个月亮的晚上,打仗来着。”我说,“他们必是开炮打你们
了。”
他说,“是的,在这炮火连天的时候,我的手就没有了,掉在海里了。”这时他的面
色,渐渐的泛白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蔚蓝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说,“那一次你们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记得,……”他说,“可不是么,我还是
逃出命来的,我们同队几百人,船破了以后,都沉在海里了。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上
了这炮台了。现在因着这一点劳苦,饷银比他们多些,也没有什么吃力的事情做。”
我抚着自己的右臂说,“你那时觉得痛么?”他微笑说,“为什么不痛!”我说,“他
们那边也一样的死伤么?”他说,“那是自然的,我们也开炮打他们了,他们也死了不少的
人,也都沉在海里了。”我凝望着他说,“既是两边都受苦,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他微
微的叹息,过了一会说,“哪里是我们?……是我们两边的舰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打,
不能不开炮呵!”
炮台上的喇叭,呜呜的吹起来。他回头望了一望,便和我们点一点首说,“他们练习炮
术的时候到了,我也得去看着他们,再见罢!”
“他自己受了伤了,尝了痛苦了,还要听从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去开炮,也教给后来的
人,怎样开炮;要叫敌人受伤,叫敌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里了!——那边呢,也是这
样。
他们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做这样的工作!——”
海水推着金赤朗耀的月儿,从天边上来。
“海水里满了人的血,它听凭飘在它上面的人类,彼此涌下血来,沾染了它自己。它仍
旧没事人似的,带着血水,喷起雪白的浪花——
“月儿是受了这血水的洗礼,被这血水浸透了,他带着血红的光,停在天上,微笑着,
看他们做这样的工作。
“清洁!光明!原来就是如此,……”
奶娘拊着我的肩说,“姑娘,晚了,我们也走罢。”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从奶娘手里,接过竿子,提出水面来,——钩上忽然挂着金赤的一
条鱼!
“‘它在水里什么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饮了从那兵丁伤处流下来的血,它
在血水里养大了的!”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鱼儿来,仍旧抛在水里。
奶娘却不理会,扶着我下了礁石,一手拄着竿子,一手拉着无精打采的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见炮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围着一架明亮夺目的东西,——原来是那些兵丁
们,正练习开炮呢!
《去国》。)1921年除夕的梦
我和一个活泼勇敢的女儿,在梦中建立了一个未来
的世界,但是那世界破坏了,我们也因此自杀。
仿仿佛佛的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一个未来的黄金世界,这世界我没有想到能造成,
也万不敢想她会造成,然而仿仿佛佛的竟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未来的黄金世界!
心灵里喜乐的华灯,刚刚点着,光明中充满了超妙——庄严。
一阵罡风吹了来,一切境象都消灭了,人声近了,似乎无路可走,无家可归。
我站在许多无同情的人类中间,看着他们说:“是的,这世界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是决
不走的,我们自杀了,可好?”
他们只冷笑着站在四围,我的同伴呢,她低着头坐在那里,我不知道她也有自杀的决心
没有。
一杯毒水在手里了,我走过去拊着她的肩说:“你看——你呢?”她笑着点一点头,
“柏拉图呵!我跟随你。”我抬起头来,一饮而尽,——胸口微微的有一点热。
她忽然也站起来了,看着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一个弓儿……可怜呵!那箭儿好似弹
簧一般……她已经——我的胸口热极了。
呜咽——挣扎里,钟摆的声音,渐渐的真了,屋里还是昏暗的,帘外的炉子里,似乎还
有微微的火,窗纱边隐隐的露出支撑在夜色里的树枝儿来,——慢慢的定住了神。
这都是哪来的事!将来的黄金世界在哪里?创造的精神在哪里?奋斗的手腕在哪里,牺
牲的勇气又在哪里?
奋斗的末路就是自杀么?
为何自己自杀不动心,看别人自杀,却要痛哭?
同伴呵!我虽不认识你,我必永不忘记你牺牲的精神!
人类呵!你们果真没有同情心么?果真要拆毁这已造成的黄金世界么?
这是一九二○年的末一夜,阳光再现的时候,就是一九二一年的开始了。
梦儿呵!不妨仍在我和她的手里实现!
同伴呵!我和你,准备着:
创造——奋斗——牺牲!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早起笔名:婉莹。)笑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
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
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
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
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
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
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
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
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
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垅和葡萄架子,都濯得
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
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
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
里看不分明了。一九二○年
小说、散文集《超人》,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文学研究会丛书,1923年5月初
版。)圣诗
圣经这一部书,我觉得每逢念它的时候,——无论在清晨在深夜——总在那词句里,不
断的含有超绝的美。其中尤有一两节,俨然是幅图画;因为它充满了神圣、庄严、光明、奥
妙的意象。我摘了最爱的几节,演绎出来。自然,原文的意思,极其宽广高深,我只就着我
个人的,片段的,当时的感想,就写了下来,得一失百,是不能免的了。
一九二一、三、八夜。
傍晚(创世纪第三章第八节)花儿开着,鸟儿唱着,生命的泉水潺潺的流着,太阳慢慢
的落下去了,映射着余辉——
是和万物握手吗?
是临别的歌唱么?微微的凉风吹送着,光影里,
宇宙的创造者,他——他自己缓缓的在园中行走。
耶和华啊!
你创造他们,是要他们赞美你么?是的,要歌颂他,
要赞美他。
他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阿们。
们听见主上帝在园子里走,就跑到树林中躲起来。
上帝啊!无穷的智慧,无限的奥秘,
谁能够知道呢?
是我么?是他么?都不是的,除了你从光明中指示他,
上帝啊!求你从光明中指示我,
也指示给宇宙里无量数的他,阿们。
原编者注:《约伯记》第十五章第八节为:你听见过
上帝的计划吗?人的智慧是你独自拥有的吗?
上帝啊!你安排了这严寂无声的世界。从星光里,树叶的声音里
我听见了你的言词。
你在哪里,宇宙在哪里,人又在哪里?上帝是爱的上帝,
宇宙是爱的宇宙。人呢?——上帝啊!我称谢你,
因你训诲我,阿们。
因为他指导我;夜间,我的良知唤醒我。
严静的世界,灿烂的世界——
黎明的时候,谁感我醒了?
上帝啊,在你的严静光明里,我心安定,我心安定。
我要讴歌。
心灵啊,应当醒了。
起来颂美耶和华。
琴啊,瑟啊,应当醒了。
起来颂美耶和华。黎明的时候,
谁感我醒了,阿们。
帝啊,我心坚定,我不动摇!我要歌唱,我要颂赞你,我的心哪,醒起来吧!我要把太
阳也唤醒起来。
晓光破了,
海关上光明了。
我的心思,小鸟般乘风高举飞遍了天边,到了海极,
天边,海极,都充满着你的爱。
上帝啊!你的爱随处接着我,你的手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
我的心思,小鸟般乘风高举,乘风高举,终离不了你无穷的慈爱,阿们。
原编者注:《诗篇》第一百三十九篇第九节为:我纵
使飞往日出的东方,或住在西方的海极。
(以上五题,最初发表于1921年3月15日《生命》第一卷第八册。)
只剩得一圈的黑影。枝受伤了,只剩得几声的呻吟,不发光的,吹灭了罢,
不开花的,折断了罢。
上帝啊!
“受伤的苇子,他不折断。
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我们的光明——他的爱,
永世无尽,阿们。
的芦苇,他不折断;将熄的灯火,他不吹灭。
四节)
漆黑的天空,冰冷的山石,
有谁和他一同儆醒呢?睡着的只管睡着,
图谋的只管图谋。
然而——他伤痛着,血汗流着,“父啊,只照着你的意思行。”上帝啊!因你爱我们—
—
“父啊,只照着你的意思行。”阿们。
极度伤痛中,耶稣更恳切地祷告,他的汗珠像大滴的血滴落在地上。
罪恶,山岳般堆压着他,
笑骂,簇矢般聚向着他。十字架,背起来了,
钉上去了。
上帝啊!
听他呼唤——听他呼唤!
“父啊,成了!”上帝啊!因你爱我们——
“父啊,成了!”阿们。
尝过后便说:“成了!”他垂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