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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冰心作品集-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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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母亲屋里,母亲正在窗前梳头。父亲却在一张桌子上写《心经》,看见怡萱进来

了,便从玳瑁边的眼镜里,深深的看她一眼,一面问道,“你都预备好了么?”怡萱连忙应

道,“预备好了。”她父亲慢慢的搁下笔,摘下眼镜说,“萱儿,你这次上学堂去,是你叔

叔的意思。他说的一篇理由,我也不很明白,本来女孩儿家,哪里应当到外头去念书?不过

我们两房里,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叔叔素来又极喜欢你,我也不忍过拂他的意思。今天

是你头一天上学,从今天起,你总要好好的去做,学问倒不算一件事,一个姑娘家只要会写

信,会算帐,就足用了。最要紧的千万不要学那些浮嚣的女学生们,高谈‘自由’、‘解

放’,以致道德堕落,名誉扫地,我眼里实在看不惯这种轻狂样儿!若是我的女儿,

也……”怡萱一边听着,答应了几十声“是”。这时她母亲梳完了头,看见林妈已经把早饭

开好,恐怕怡萱头一天上学,要误了时刻,便陪笑说,“你这话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她也已

经明白了,现在时候也不早,让她吃饭去罢。”她父亲听见了,抬头看一看钟,便点头道,

“去罢。”怡萱才慢慢的退出去。

出到外间,急急忙忙的吃了半碗饭,便回到自己屋里,拿了书包,叫林妈跟着,又到母

亲屋里,陪笑说“爹爹,妈妈,我上学去了。”她父亲点一点头,等到怡萱走到院子里,又

叫住,说道,“下午若是放学放得早,也须在学校里候一候,等林妈来接,你再和她一同回

来。”怡萱站住答应了,便和林妈去了。

到了学校,林妈带她进去,自己便回来。怡萱坐在自己的座上,寂寂寞寞的,也没有人

来睬她。看同学们都三三两两的,在一块儿谈笑,她心里觉得很凄惶,只自己打开书本看

着。不一会儿,上堂铃响了,先生进来,她们才寂静了下去。怡萱也便聚精凝神的去听讲。

过了一两个月,同学们渐渐和她熟识了,又看她性情稳重,功课又好,都十分的敬爱

她。她父亲每次去学校里,查问成绩的时候,师长们都是十分夸奖。她父亲很喜欢,不过没

有和怡萱说过,恐怕要长她的傲气。

这天是星期,父亲出门去了,怡萱自己在院子里看书。林妈送进一封信来,接过一看,

是一封英文信,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心想许是英文教习写来的,不过字迹不像,便拆开

了。原来是一个男学生写的,大意说屡次在道上遇见她,又听得她的学问很好,自己很钦

慕,等等的话,底下还注着通信的住址。信里的英文字,都拼错了,文法也颠倒错乱。怡萱

的英文程度,本也很浅,看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登时气得双脸紫涨,指尖冰冷,书也落

到地下。怔了半天,把信夹在书里,进到屋子里去,坐在椅上发呆。心想,“这封信倘若给

父亲接到,自己的前途难免就牺牲了,假如父亲要再疑到自己在外面,有什么招摇,恐怕连

性命都难保!这一次是万幸了,以后若再有信来,怎么好!他说是道上屡次遇见的,自己每

天上学,却不理会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即或知道是谁写的,也没有法子去惩治,好容易叔

叔千说万说,才开了求学之门,这一来恐怕要……”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怕,自己哭了半

天,等到父亲回来了,才连忙洗了脸,出来讲了两篇古文,又勉强吃了午饭。晚上便觉得头

昏脑热起来,第二天早晨,她却依旧挣扎着去上学。

从这时起,她觉得非常的不安,一听见邮差叩门,她的心便跳个不住。成天里寡言少

笑,母亲很愁虑,说,“你不必太用功了,求学的日子长着呢,先歇些日子再说!”她一面

陪笑着,安慰她母亲,一面自己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过了十几天,没有动静,她才渐渐的宽慰下去,仍旧专心去做她的功课。

这天放了学,林妈照例来接。道上她看林妈面色很迟疑,似乎有话要告诉;过了一会,

才悄悄的说,“老爷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大气,拿着一封信,同太太吵了半天……”怡萱

听见“一封信”三个字,已经吓呆了,也顾不得往下再问,急忙的同林妈走回家去。

到了家,腿都软了,几乎走不上台阶。进到母亲屋里,只见父亲面色铁青,坐在椅上,

一语不发。母亲泛白着脸,也怔着坐在一边。她战兢着上前叫声爹妈,父亲不理她,只抬头

看着屋顶,母亲说了句,“萱儿你……”眼泪便落了下来。

怡萱喉头哽塞,走到母亲面前。父亲两手索索的抖,拿出一封信来,扔在桌上,自己走

了出来。

这时怡萱不禁哭了。母亲含着泪,看了她半天,说,“你素来这样的聪明沉静,为何现

在却糊涂起来?也不想……”怡萱哭着问道,“妈妈这话从何说起?”母亲指着桌上,说,

“你看那封信!”怡萱忙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封恭楷的汉文信,上边写着:“蒙许缔交,不

胜感幸,星期日公园之游,万勿爽约。”

怡萱看完了,扶着桌子,站了一会,身子便往后仰了。

一睁开眼睛,却卧在自己床上,母亲坐在一边。怡萱哭着坐起来说,“妈妈!我的心,

只有妈妈知道了!”母亲也哭了,说,“过去的事,不必说了,——都是你叔叔误了你!”

怡萱看她母亲的脸色,又见父亲不在屋里,一时冤抑塞胸,忽然惨笑了几声,仍旧面壁卧

下。

一个月以后,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人,独自站在一座新坟旁边,徘徊凭吊,过了半天,

只听得他弹着泪说,“可怜的怡萱侄女呵,到底是谁断送了你?”

入小说集《去国》。)三儿

三儿背着一个大筐子,拿着一个带钩的树枝儿,歪着身子,低着头走着,眼睛却不住的

东张西望。天色已经不早了,再拾些破纸烂布,把筐子装满了,便好回家。

走着便经过一片广场,一群人都在场边站着,看兵丁们打靶呢,三儿便也走上前去。只

见兵丁们一排儿站着,兵官也在一边;前面一个兵丁,单膝跪着,平举着枪,瞄准了铁牌,

当的一声,那弹子中在牌上,便跳到场边来。三儿忽然想到这弹子拾了去,倒可以卖几个铜

子,比破纸烂布值钱多了。便探着身子,慢慢的用钩子拨过弹子来,那兵丁看他一眼,也不

言语。三儿就蹲下去拾了起来,揣在怀里。

他一连的拾了七八个,别人也不理会,也没有人禁止他,他心里很喜欢。

一会儿,又有几个孩子来了,看见三儿正拾着弹子,便也都走拢来。三儿回头看见了,

恐怕别人抢了他的,连忙跑到牌边去。

忽然听得一声哀唤,三儿中了弹了,连人带筐子,打了一个回旋,便倒在地上。

那兵官听了一惊,却立刻正了色,很镇定的走到他身旁。

众人也都围上前来,有人便喊着说,“三儿不好了!快告诉他家里去!”

不多时,他母亲一面哭着,便飞跑来了,从地上抱起三儿来。那兵官一脚踢开筐子,也

低下头去。只见三儿面白如纸,从前襟的破孔里,不住的往外冒血。他母亲哭着说,“我们

孩子不能活了!你们老爷们偿他的命罢!”兵官冷笑着,用刺刀指着场边立的一块木板说,

“这牌上不是明明写着不让闲人上前么?你们孩子自己闯了祸,怎么叫我们偿命?谁叫他不

认得字!”

正在不得开交,三儿忽然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将地上一堆的烂纸捧起,放在筐子

里;又挣扎着背上筐子,拉着他母亲说,“妈妈我们家……家去!”他母亲却依旧哭着闹

着,三儿便自己歪斜的走了,他母亲才连忙跟了来。

一进门,三儿放下筐子,身子也便坐在地下,眼睛闭着,两手揉着肚子,已经是出气多

进气少了。这时门口站满了人,街坊们便都挤进来,有的说,“买块膏药贴上,也许就止了

血。”

有的说,“不如抬到洋人医院里去治,去年我们的叔叔……”

忽然众人分开了,走进一个兵丁来,手里拿着一小卷儿说,“这是二十块钱,是我们连

长给你们孩子的!”这时三儿睁开了眼,伸出一只满了血的手,接过票子来,递给他母亲,

说,“妈妈给你钱……”他母亲一面接了,不禁号啕痛哭起来。

那兵丁连忙走出去,那时——三儿已经死了!

国》。)忏悔

企俊静静的卧在一间病室里;楼外的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屋内的电灯已经亮了,不过

被绿纱罩罩着,只有一圈的灯影。床边桌子上的一杯药水,还不住微微的晃动着。

他皱着眉看着屋顶,似乎要摆脱他心中的思虑。这时他看见承尘上有一个虫子,蠕蠕爬

动,然而半天还不移了那个位置。他觉得脑子很累,目光又移到别处去,数数墙上的电线,

看看绿纱上的花纹。一会儿欠起身来,看了看药杯,却又卧下。口里微喟道:“咳!是觉悟

还是坠落?”

这时医生进来了,他便要坐起来。医生摇头不叫他动,一面坐在床沿,拿出表来放在膝

上,替他诊过了脉。便笑着站起来说:“好得多了,这杯药先吃了,明天再看罢。”企俊答

应了。医生又说:“你闷不闷?现在看报是无妨碍的了。”说着便从衣袋抽出一张摺着的报

纸来,放在床上,自己点一点头走了。

企俊起来吃了药,重又躺下;慢慢的伸开报纸,随便看去。忽然看见了一段启事:

新社接洽。

底下又有一段:

新社启事:企俊君因得脑疾,现正静居疗养,所有

各处约定的文字及讲演,均不得不暂行停止,同人等谨代为道歉。

企俊看完了,冷笑了两声,把报纸扔在一边,扶着头呆呆的坐着。

这时门开了,走进几个白帽蓝衫的青年来。企俊回头看见了,便慢慢的转过身来。他们

都近前笑说:“你今天好一点了么?”企俊勉强笑着道:“好一些了,难为你们想着。”这

时他们都围着床边坐下,随便谈起话来。

过了一会,有一个说:“企俊!昨天有一位邬有君写信到社里问你,说他要研究哲学。

用什么书好?我们代你复了,不过将我们所读过的那几本书名开了给他。还有一位,我忘了

是谁,他请你着手翻译一种关于社会学的书。我们也回复了,说你现在病着……”企俊皱着

眉点一点首,随着微笑说:“我竟是万能的了!”他们都笑道:“如今社会上谁不知道企俊

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巨子,有好些……”这时忽然又有一个说:

“我忘了告诉你,就是那天开会……”又有一个笑着近前来说:

“那位……”这时企俊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们,面色泛白,颤着说:“算了罢!谁配

作新文化运动?谁又配称做新文化运动的巨子?一般是投机事业,欺人伎俩罢了。“德谟克

拉西”

是什么?“新思潮”是什么?我不敢说你们,我自己实在还不明白,一知半解的写几篇

文字发表出去,居然也博得一班人的喝彩,真是可笑可叹。老实告诉你们罢!所谓觉悟,就

是坠落的别名,我如今真把我自己看得一文不值了。我立志从今日起,不做从前所谓新文化

运动了。东抄西袭的谁不会写两篇,说两口。个人坠落不要紧,何苦替新文化运动添阻力。

——”

这时他们面面相觑,说不上话来,当中一个勉强笑着说:

“企俊君!你累着了,先静一静脑子罢,这话是何从说起,你难道忘了从前——”

企俊立刻接着说:“请你们怜悯我罢!不要拉着我了,不必替我添枝添叶的编‘轶事’

了,若是你们看我或者还有希望,就请你们赦免了我。”这时企俊说着泪如雨下,屋里一时

寂静下来。

他哭了一会,抬起头来,他们不知何时都已经走了。

漫漫的长夜,和他心中的思潮,一齐缓缓的流过去。天色又渐渐的明了,他的心思似乎

也随着光明起来。他凝坐半天,便俯下身去,拾起昨天那张的报纸,撕成碎片,摔在地下。

医生走进来,看见了满地的碎纸。呆了一呆。但也不说什么。只笑问:“你今早觉得什

么样?”企俊微微的笑说:“今天么?今天好得多了。”医生说:“现在可以容你回校了,

只是费脑子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我听得你很热心……”企俊忽然红了脸,正色说:“谢

谢你!我现在不但肉体上的病好了,灵魂里的病也似乎好了,我现在——忏悔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0年10月7日。)圈儿

读《印度哲学概论》至:“太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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