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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冰心作品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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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一进门来,见过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们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

见了,一阵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狱一般,悲惨之中,却盼望是个梦境,可怜呵!我姊姊

真……”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只低着头弄那个茶杯,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

他说:“秋鸿!你不要哭了!”底下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一面拉着他,一面回头看着

我。我只得站起来说:“秋鸿!你又何必难过,‘人生如影,世事如梦’,以哲学的眼光看

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秋鸿哽咽着应了一声,便道:“我姊姊是因着抑郁失意而死

的,否则我也不至于这样的难过。自从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便都亡过了,只撇下姊姊和

我,跟着祖母和叔叔过活。姊姊只比我大两岁,从前也在一个高等小学念书。她们学校里的

教员,没有一个不夸她的,都说像她这样的材质,这样的志气,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

也自负不凡,私下里对我说:‘我们两个人将来必要做点事业,替社会谋幸福,替祖国争光

荣。你不要看我是个女子,我想我将来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们放学回来,

多半在一块研究学问谈论时事。我觉得她不但是我的爱姊,并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学问和志

气,可以说都是我姊姊帮助我立好了根基。咳!从前的快乐光阴,现在追想起来,恨不得使

它‘年光倒流’了。”

这时候他略顿一顿。弟弟说:“秋鸿!你喝一口茶再说。”

他端起茶杯来却又放下,接着说:“我叔叔是一个小学校教员,薪水仅供家用。不想自

中交票跌落以来,教员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经济上受了大大的损失,便觉得支持不住。家

里用的一个仆妇,也辞退了。我的祖母年纪又老,家务没有人帮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

书去了,一来帮着做点事情,二来也节省下这份学费。我姊姊素来是极肯听话的,并没有说

什么。我心里觉得不妥,便对叔叔说:‘像我姊姊这样的材质,抛弃了学业,是十分可惜

的。若是要节省学费的话,我也可以不去……’叔叔叹一口气方要说话,祖母便接着说:

‘你姊姊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的学问做什么?又不像你们男孩子,将来可以做官,自然必

须念书的。并且家里又实在没有余款,你愿意叫她念书,你去变出钱来。’我那时年纪还

小,当下也无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自那时起,我姊姊便不

上学去了,只在家里帮做家事,烧茶弄饭,十分忙碌,将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边了。我看

她的神情,很带着失望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每天我放学回来,她总是笑脸相迎,询问

寒暖。晚上我在灯下温课,她也坐在一旁做着活计伴着我。起先她还能指教我一二,以后我

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帮助我了,只在旁边相伴,看着我用功,似乎很觉得有兴味,也

有羡慕的样子。有时我和她谈到祖母所说的话,我说:‘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书,便不应当

要大学问?’姊姊只微笑说:‘不必说祖母了,这也是景况所逼。

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复原状,教育费能不拖欠,经济上从容一点,我便可以仍旧上学

了。’我姊姊的身子本来生得单弱,加以终日劳碌,未免乏累一点;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

上又抑郁一点,我觉得她似乎渐渐的瘦了下去。有时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劝她早去歇息,不

必和我作伴了。她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不能享受这学问的乐处,看着别人念书,精神上

也觉得愉快的。’又说:‘我虽然不能得学问,将来也不能有什么希望,却盼望你能努力前

途,克偿素志,也就……’我姊姊说到这里,眼眶里似乎有了泪痕。

“去年我高等小学毕业了,我姊姊便劝我去投考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考取了之后,姊姊

十分的喜欢,便对我说:‘从今以后,你更应当努力了!’但是唐山学校学费很贵,我想不

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学肄业,省下一半的学费,叫我姊姊也去求学,岂不是好?便将

这意思对家里的人说了,祖母说:‘自然是你要紧,并且你姊姊也荒废了好几年了,也念不

出什么书来。’姊姊也说:‘我近来的脑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

罢,不必惦念着我了。’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感激和伤心都到了极处,便含着泪答应了。我

想我姊姊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来栽培我,现在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毕,我的……我姊姊却看不见

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觉得一阵悲酸。炉火也似乎失了热气。

我只寂寂的看着弟弟,弟弟却也寂寂的看着我。

秋鸿又说:“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总是姊姊先迎出来,那种喜欢温蔼

的样子,以及她和我所说的‘弟弟!我所最喜欢的就是你每次回来,不但身量高了,而且学

问也高了,志气也高了。’这些话,我总不能忘记。她每次给我写信,也都是一篇恳挚慰勉

的话。每逢我有什么失意或是精神颓丧的时候,一想起姊姊的话,便觉得如同清晓的霜钟一

般,使我惊醒;又如同炉火一般,增加我的热气。但是从今年九月起,便没有得着姊姊的

信。我写信问了好几次,我叔叔总说她的事情太忙,或是说她病着,我虽然有一点怪讶,也

不想到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所以昨天我在火车上,心中非常的快乐,满想着回家又见了我姊

姊了,谁知道……今夜我一人坐在灯下,越想越难过。平日这灯下,便是我们的天堂;今日

却成了地狱了,没有一个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触目伤心的。待要痛哭一场,稍泄我心中

的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难受,只得走出来疏散。走到街上,路灯明灭,天冷人

静,我似乎无家可归了,忽然想起你来,所以就来找你谈话,却打搅了你们姊弟怡怡的乐

境,只请你原谅罢。”这时秋鸿也说不出话来,弟弟连忙说:“得了!你歇一歇罢。”秋鸿

还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费为什么要拖欠?女子为什么就

不必受教育?”

忽然听得外面敲门的声音,弟弟对我说:“一定是妈妈回来了。”秋鸿连忙站起来对弟

弟说:“我走了。”弟弟说:“你快擦干了眼泪罢。”他一面擦了擦眼睛,一面和我鞠躬

“再见”,便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旧坐下,拿着铁钩拨着炉灰,心里想着秋鸿最后

所说的三个问题,不禁起了无限的感慨。母亲和几个弟弟一同走了进来,我也没有看见。只

听得二弟问道:“哥哥!姊姊一个人坐在那里做什么?”弟弟笑说:“姊姊又在那里想做小

说了。”

日至7日。)1920年一篇小说的结局

明媚的夕阳,返照在一所缘满藤萝的楼舍上。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那绿叶子,好似波

浪一般的动摇。凭窗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窗台上放着一卷的稿纸,她手里拿着一支

笔,微微的笑着,看着楼下的繁花细草,听着树底的鸟声,她沉静的目光里,似乎思索什么

事情一般。

这位如女士,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学生。这一天她下课以后,回到宿舍,放下了书,

走到窗前,对着这满含着诗情画意的景光,她便凝立了一会,好像她的心灵,完全的濡浸在

这优美洁静的世界里。霎时间她的心中充满了美感,觉得十分快乐,无意中回头走到桌边,

拿了纸笔,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窗前。

她拿起笔来,本来想做一篇很快乐的小说,思索了一会,抬起头来,对着壁上的镜子,

掠了一掠鬓发,忽然自己笑道,“有了!从少女想到老媪,从春光想到秋色,向着对面下

笔,倒也有趣呵!”这时她略不迟疑,只凭着她的感想的驱使飕飕的写下去:

小的屋子,那纸窗被秋风吹得呜呜的响着。屋子里生了一炉微微的火,却十分的和暖,

桌上排着许多盘碗,满盛着肴菜,都用碗盖盖着。一个老太太坐在炉边,那枯皱的脸上,充

满了喜气,眼睛不住的向四下里看着;有时便站了起来,这里桌子又抹一抹,那里的花瓶呵

钟呵又挪一挪,左右的看了好几次,便微微的笑着,点了一点头,又走到桌边用手去试那酒

和肴菜还热不热。自己微叹道:“涛儿在军中,哪里吃得着这样又热又香的酒菜呵!”说着

又坐下,望了望窗外,看一看钟,便从衣袋里拿出一封破裂不堪的信来。戴上眼镜,移过椅

子,挨近窗户,便将这信打开看着。这封信在这老太太的衣袋里,存了有半年多了,也念了

几百遍了,几乎颠倒着也背得过来……

如女士写到这里,不禁笑了,便又往下写道:喃的念道——

“亲爱的母亲呵!我以前写的几封信,已经收到了吗?

我现在已经到了前敌了,枪声呵,炮火呵,也都看惯听惯了。并没有一毫的惧怕,杀人

的事也做惯了,不觉得是怎样残忍的事。有好几次我也几乎被人家杀了,战罢回来的时候,

一一的追忆,好像做梦一般。但是有两件事,我心中永远不至于模糊的,就是我爱我的祖

国,我爱我的母亲,母亲呵!世界为什么要有战争?我们要爱国,为什么就要战争就要杀人

呢?母亲呵!喇叭响了,我又要上阵去了!

“希和表兄现在也拨到我们队上来了,他常和我在一处,他也问你老人家好。你的儿子

梦涛二月十八日”

老太太念完信,那眼泪却滴在她的笑脸上。自己说道,“涛儿呵!到底杀人是个残忍的

事情呵!”忽然又疑惑起来说,“为什么从这封信以后总没有信来?莫非……”她不敢想,

她心里有一点战栗。

这时那钟当当的响了五下,老太太惊醒过来,又转了笑容道,“他们那一队不是四点半

的快车回来么?现在他快到家了。”接着听见门开了,又听见皮靴和腰刀的声音一阵响着。

老太太心里一跳,便放下信,站了起来。

这时候如女士觉得写的乏了,便放下笔,向椅背上靠着,心中还是不住的思索,一会

儿晚餐铃响了,她便收拾了纸笔,下了楼去。

以后一天——两天——三天,她总没得功夫,再接着去做。

第四天的下午,她又坐在窗前,窗外却很是昏暗,那雨点滴在藤萝叶上,响个不住。满

园的花都垂了头,笼在那漠漠的淡烟里。一群的雀鸟都栖在树叶深处,抖刷它的翎毛。如

女士看着这凄黯可怜的景色,觉得有些愁闷,忽然想起那篇小说来,便又将那卷稿纸拿了

来,放在窗台上,慢慢的又往下写……

却是希和。老太太急着问说,“希和!涛儿呢?”希和也不作声,只走近一步,恳挚的

看着老太太说,“姑姑!涛弟还有……”到这里便不说了,老太太看着希和吞吐的言辞,凄

惶的神色,心里都明白了,只觉得眼前一阵昏黑。

一会儿老太太醒了,睁开眼看见希和跪在她膝前。老太太也不言语,便挣扎着从桌上拿

过那封信来,用力的看着,只觉那……“枪声”……“炮火”……“战争”……

“杀人”……这几个字,都渐渐的浮到纸面上来,又渐渐的大了,好似恶魔一般,在空

中跳舞,又似乎耳中也听得他们欢喜狞笑的声音。

如女士写完了,便从头看了一遍,看到末后一段,不禁惊的站起来说,“我不是要写

他们母子团聚的乐境么?为什么成了这样的结局?”便立刻将这张稿纸撕了,换了一张纸,

拿起笔来要再做。但是,她再也写不下去,只手里拿着笔,呆呆的看着窗台上一堆碎纸。

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这样纷乱的国家,这样黑暗的社会,这样萎靡的人心,难

道青年除了自杀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凌瑜说这句话的时候,颤动的声音里,满含着

抑郁悲惨的感情。

他的年纪,不过十九岁,是一个很恬淡超脱的青年,自少十分颖悟,最喜欢看内典一类

的书,对于世上的一切事物,都看得象行云流水一般,与自己毫无干涉。但这几年来,他看

着国家的大势,不禁使他常常的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话,便暂时的把“独

善其身”的志趣抛弃了,要想做一番事业,拯救这苦恼的众生。他改了志向以后,便鼓足了

热心勇气,往前进行。

自从山东问题发生了之后,国内人士,大动义愤,什么学生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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