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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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才渐渐的听不见他们的悲声。
英士到了北京,便带着他父亲的信去见某总长,去了两次,都没有见着。去得太早了,
他还没有起床,太晚了又碰着他出门了,到了第三回,才出来接见,英士将那一封信呈上,
他看完了先问:“尊大人现在都好么?我们是好久没有见面了。”接着便道:“现在部里人
浮于事,我手里的名条还有几百,实在是难以安插。外人不知道这些苦处,还说我不照顾戚
友,真是太难了。但我与尊大人的交情,不比别人,你既是远道而来,自然应该极力设法,
请稍等两天,一定有个回信。”
英士正要同他说自己要想做点实事,不愿意得虚职的话,他接着说:“我现在还要上国
务院,少陪了。”便站了起来,英士也只得起身告辞。一个礼拜以后,还没有回信,英士十
分着急,又不便去催。又过了五天,便接到一张委任状,将他补了技正。英士想技正这个名
目,必是有事可做的,自己甚是喜欢,第二天上午,就去部里到差。
这时钟正八点。英士走进部里,偌大的衙门,还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办公的人员,他真
是纳闷,也只得在技正室里坐着,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十点钟,才陆陆
续续的又来了几个技正,其中还有两位是英士在美国时候的同学,彼此见面都很喜欢。未曾
相识的,也介绍着都见过了,便坐下谈起话来。英士看表已经十点半,便道:“我不耽搁你
们的时候了,你们快办公事罢!”他们都笑了道:“这便是公事了。”英士很觉得怪讶,问
起来才晓得技正原来是个闲员,无事可做,技正室便是他们的谈话室,乐意的时候来画了
到,便在一处闲谈,消磨光阴;否则有时不来也不要紧的。英士道:“难道国家自出薪俸,
供养我们这般留学生?”他们叹气说:“哪里是我们愿意这样。无奈衙门里实在无事可做,
有这个位置还算是好的,别的同学也有做差遣员的,职位又低,薪水更薄,那没有人情的,
便都在裁撤之内了。”英士道:
“也是你们愿意株守,为何不出去自己做些事业?”他们惨笑说:“不用提了,起先我
们几个人,原是想办一个工厂。不但可以振兴实业,也可以救济贫民。但是办工厂先要有资
本,我们都是妙手空空,所以虽然章程已经订出,一切的设备,也都安排妥当,只是这股本
却是集不起来,过了些日子,便也作为罢论了。”这一场的谈话,把英士满心的高兴完全打
消了。
时候到了,只得无精打采的出来。
英士的同学同事们,都住在一个公寓里,英士便也搬进公寓里面去。成天里早晨去到技
正室,谈了一天的话,晚上回来,同学便都出去游玩,直到夜里一两点钟,他们才陆陆续续
的回来。有时他们便在公寓里打牌闹酒,都成了习惯,支了薪水,都消耗在饮博闲玩里。英
士回国的日子尚浅,还不曾沾染这种恶习,只自己在屋里灯下独坐看书阅报,却也觉得凄寂
不堪。有时睡梦中醒来,只听得他们猜拳行令,喝雉呼卢,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英士总不能
规劝他们,因为每一提及,他们更说出好些牢骚的话。以后英士便也有时出去疏散,晚凉的
时候,到中央公园茶桌上闲坐,或是在树底下看书,礼拜日便带了照相匣独自骑着驴子出
城,去看玩各处的名胜,照了不少的风景片,寄与芳士。有时也在技正室里,翻译些外国杂
志上的文章,向报馆投稿去,此外就无事可干了。
有一天,一个同学悄悄的对英士说,“你知道我们的总长要更换了么?”英士说:“我
不知道,但是更换总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同学笑道:“你为何这样不明白世故,衙门
里头,每换一个新总长,就有一番的更动。我们的位置,恐怕不牢,你自己快设法运动
罢。”英士微微的笑了一笑,也不说甚么。
那夜正是正月十五,公寓里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只剩下英士一人,守着寂寞的良宵,
心绪如潮。他想,“回国半年以后,差不多的事情,我都已经明白了,但是我还留恋不舍的
不忍离去,因为我八年的盼望,总不甘心落个这样的结果,还是盼着万一有事可为。半年之
中,百般忍耐,不肯随波逐流,卷入这恶社会的旋涡里去。不想如今却要把真才实学,撇在
一边,拿着昂藏七尺之躯,去学那奴颜婢膝的行为,壮志雄心,消磨殆尽。咳!我何不幸是
一个中国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国……”他想到这里,神经几乎错乱起来,便回头
走到炉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凝神望着炉火。看着它从炽红渐渐的昏暗下去,又渐渐的成
了死灰。这时英士心头冰冷,只扶着头坐着,看着炉火,动也不动。
忽然听见外面敲门,英士站起来,开了门,接进一封信来。灯下拆开一看,原来是芳士
的信,说她今年春季卒业,父亲想送她到美国去留学,又说了许多高兴的话。信内还夹着一
封美国工厂的来信,仍是请他去到美国,并说如蒙允诺,请他立刻首途等等。他看完了,呆
立了半天,忽然咬着牙说:
“去罢!不如先去到美国,把那件机器做成了,也正好和芳士同行。只是……可怜呵!
我的初志,决不是如此的,祖国呵!
不是我英士弃绝了你,乃是你弃绝了我英士啊!”这时英士虽是已经下了这去国的决
心,那眼泪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滚了下来。耳边还隐隐的听见街上的笙歌阵阵,满天的爆
竹声声,点缀这太平新岁。
第二天英士便将辞职的呈文递上了,总长因为自己也快要去职,便不十分挽留。当天的
晚车,英士辞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时候,树梢雪压,窗户里仍旧透出灯光,还听得琴韵铮铮。英士心中的苦乐,却
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楼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炉边坐着,寂寂无声的下着棋,芳士
却在窗前弹琴。看见英士走了上来,都很奇怪。英士也没说什么,见过了父母,便对芳士
说:“妹妹!我特意回来,要送你到美国去。”芳士喜道,“哥哥!是真的么?”英士点一
点头。夫人道:“你为何又想去到美国?”英士说:“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国内株
守,太没有意思了。”朱衡看着夫人微微的笑了一笑。英士又说:“前天我将辞职呈文递上
了,当天就出京的,因为我想与其在国内消磨了这少年的光阴,沾染这恶社会的习气,久而
久之,恐怕就不可救药。不如先去到外国,做一点实事,并且可以照应妹妹,等到她毕业
了,我们再一同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朱衡点一点首说:“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
己又走一遭。”芳士十分的喜欢道:
“我正愁父亲虽然送我去,却不能长在那里,没有亲人照看着,我难免要想家的,这样
是最好不过的了!”
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还是和去年一样。英士凭在阑干上,心中起了
无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边和同船的女伴谈笑,回头看见英士凝神望远,似乎起了什么感
触,便走过来笑着唤道:“哥哥!你今晚为何这样的怅怅不乐?”英士慢慢的回过头来,微
微笑说:“我倒没有什么不乐,不过今年又过太平洋,却是我万想不到的。”芳士笑道:
“我自少就盼着什么时候,我能像哥哥那样‘扁舟横渡太平洋’,那时我才得意喜欢呢,今
天果然遇见这光景了。我想等我学成归国的时候,一定有可以贡献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
一场。”这时英士却拿着悲凉恳切的目光,看着芳士说:“妹妹!
我盼望等你回去时候的那个中国,不是我现在所遇见的这个中国,那就好了!”
收入小说集《去国》。)晨报……学生……劳动者
断断续续的晨钟,惊破了晓梦。树头雀鸟喳喳嘁嘁的叫个不住,没一会儿,天色便大亮
了。
梳洗完了,吃过早饭,整理了书籍,便上学去了。大地上早曦明耀,空气清新,来来往
往的行人,都是精神畅满,我这时心中忽然起了感触!
街上走的都是上学的学生,和劳动的工人,喜喜欢欢勤勤恳恳的起手做自己的事业,不
比那老爷先生们,还在那里酣睡。
可敬可爱的学生!可钦可佩的劳动者!除了你们,别人也不能享受不配享受这明耀的朝
阳,清新的空气。
我因为晨光,忽然想起《晨报》,十二月一日,便是它周岁的日期了。
《晨报》便是你们学生……劳动者忠实的朋友,因为它在芸芸众生之中,特别的注意你
们,爱重你们,它用它的全副热心毅力,引导你们,帮助你们,它替你们传播新消息,介绍
新思潮,因为你们是今日国家和世界的主人翁,进化潮流的中心点。
它好似朝阳的光耀,指引照亮着你们庄严灿烂的前途。
我以阳光比《晨报》,也是赞扬,也是祝福。
我恭祝《晨报》的前途,如日之升,自去年到今年,自今年到明年,以至永远,都指引
照亮着这学生和劳动者。庄鸿的姊姊
我和弟弟对坐在炉旁的小圆桌旁边,桌上摆着一大盘的果子和糕点。盘子中间放着一个
大木瓜,香气很浓。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横斜。炉火熊熊。灯光灿然。这屋里寂静已极。
弟弟一边剥着栗子皮,一边和我谈到别后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业学校肄业,离家很远,只有年假暑假,我们才能聚首,所以我们见面加倍
的喜欢亲密。这天晚上,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却要在家里和我作伴。这时弟
弟笑问道:“姊姊!我听见二弟说,你近来做了几篇小说,可否让我看看?”我说:“稿子
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从报纸上裁下我的小说来留着,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来递
给他。他接过来便一篇一篇的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的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笑对我说:“我们现在又走到小说里去了。这屋
里的光景,和你做的那一篇《秋雨秋风愁煞人》头一段的光景,是一样的,不过窗外没有秋
风秋雨,窗内却添了炉火,桂花也换了梅花了。”我也笑道:
“窗外还有一件美景,是这篇小说里所没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帘看了一看,
回头笑说:“是不是庭院里的玉树琼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将小说看完了,便
说:“倒也有点意思。”我笑了一笑说:“这不过是我闷来借此消遣就是了,我哪里配做小
说?”弟弟说:“你现在有工夫为什么不做?”我一面站起来一面笑道:“年假里也应该休
息休息,而且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谈话游玩,何等热闹,更不愿意……”
这时候仆人进来,递给弟弟一张名片。弟弟看了便说:
“恐怕客厅里炉火已经灭了,请他到这屋里坐罢。”仆人答应着出去了。弟弟回头对我
说:“庄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别号叫做秋鸿,品学都很好的,我最喜欢和他谈话。但不
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今天夜里来找我!”正说着庄鸿已经跟着仆人进来,灯光之下,
看见他穿着灰色布长袍,手里拿着一顶绒帽子。年纪也和弟弟相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光景,
态度很是活泼可爱。他和弟弟拉过手,回头看见我,也笑着鞠了一躬。我便让他坐下,又将
桌上的报纸收起来,自己走到梅花盆后对着炉火坐着。
弟弟一面端过茶杯,又将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
“秋鸿!你今天夜里来找我作什么?”秋鸿说:“我在家里闷极了,所以要来和你谈
谈。”弟弟说:“在学校里你又盼着回家,回到家你又嫌闷,你看我……”秋鸿接着说:
“我哪里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里谈话游玩,自然不觉得寂静。我在家里
没有人和我玩,自然是闷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个姊姊么,为什么说没有伴侣?”
秋鸿便不言语,过了一会,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姊姊么?我姊姊已经在今年九月里去世
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只见秋鸿的眼里,射出莹莹的泪光。弟弟没了主意,便说:“为什么
我没有听见你提过?”秋鸿说:
“连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里的人怕我要难过,信里也不敢提到这事。昨天我
到家一进门来,见过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们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
见了,一阵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