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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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的了解与认识。但是因为既无姊妹又未娶妻的缘故,谈到女人的时候就特别多。比如说有
许多朋友的太太,总是半带好意半开玩笑的说:“×先生,你是将近四十岁的人,做着很好
的事,又颇有点名气,为什么还不娶个太太?”这时我总觉得很惶恐,只得讷讷的说:“还
没有碰到合适的人……”
于是那些太太们说:“您的条件怎么样?请略说一二,我们好替您物色物色。”这时我
最窘了,这条件真不容易说出,要归纳你平日的许多标准,许多理想,除非上帝特意为你创
造这么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我有一个朋友,年纪比我还轻,十年以前,就有二十六个择偶
的条件。到了十年之末,他只剩了一个条件——“只要是一个女人就行”。结果是一个女人
也没有得到。他死了,朋友替他写传记,中有很惨的四个字:
“尚未娶妻。”上帝祝福他的灵魂!
我以为男子要谈条件,第一件事就得问问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条件。比如我们要求对方
“容貌美丽”,就得先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一个漂亮的男子。我们要求对方“性情
温柔”,就得反躬自省,自己是否一个绝不暴躁而又讲理的人。我们从办公室里回来,总希
望家里美观清洁,饭菜甘香可口,孩子们安静听话,太太笑脸相迎,嘘寒问暖。万一上面的
条件没有具备,我们就会气腾腾的把帽子一摔,棍子一扔,皱起眉头,一语不发。倘若孩子
再围上来要糖要饼,太太再来和你谈米又涨价,菜不好买,佣人闹脾气等等……你简直就会
头痛,就会发狂,就会破口大骂。骂完,自己跑到一旁,越想越伤心起来——想到今天在办
公室里所受的种种的气,想到昨夜因为孩子哭闹,没有睡好,这一家穿的是谁,吃的是谁,
你的太太竟不体恤你一点——可是你总根本没有想到孩子没有一个不淘气,佣人没有一个没
有问题,米也没有一天不涨价的!你的温柔的太太,整天整夜的在这炼狱中间,怕你不得好
睡,办事没有精神,脾气也会变坏,而她自己昨夜则于你蒙卑之中,起来了七八次之多,既
怕孩子挨骂,又怕你受委屈。孩子哭是因为肚子痛,肚子痛是因为刘妈给他生水喝。而刘妈
则是没有受过近代训练的佣人,跟她怎样说都不会记得。这年头,连个帮工都不容易请,奉
承她还来不及,哪还敢说一个“换”字……她也许思前想后,一夜无眠,今早起来,她还得
依旧支撑。家长里短的事,女人不管,谁来管呀?她一忙就累,一累就也有气,满心只想望
你中午或晚上回来,凡事有你商量,有你安慰。倘若你回来了,看见她的愁眉,看见她的黑
眼圈,你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她也许就把旧恨新愁,全付汪洋大海,否则她只有在你的面前
或背后,掉下一两滴可怜无告的眼泪。你也许还觉得“女人,除了哭,还会什么!……”
男子的条件中,有时还要对方具有经济生产的能力,这个问题就更大了。我知道有许多
职业妇女,在结婚之前,总要百转千回的考虑。倘若她或不幸而被恋爱征服,同时又对事业
不忍放弃,那这两股绳索就会把她绞死!我有一对朋友,是夫妇同在一个机关里面办事的
(妻的地位似乎比丈夫还高)。每次我到他们家里去拜访,或是他们请我吃饭,假如一切顺
利,做丈夫和做妻子的就都兴高采烈。假如饭生菜不熟,或小孩子喧哗吵闹,做丈夫的就会
以责备的眼光看太太,太太却以抱歉的眼光来看我们两个,我只好以悲悯的眼光看天。
我心里真想同那做丈夫的说:“天哪,她不是和你一样,一天坐八小时的办公室吗?”
——我不是说一天坐了八小时的办公室,请客时就应当饭生菜不熟,不过至少他们应当以抱
歉的眼光对看,或且同以抱歉的眼光看我。至于把这责任完全推给太太的办法,则连我这一
个女性的男子,也看不过了。
谈到职业妇女,在西洋的机器文明世界,兼主妇还不感到十分困难。在中国则一切须靠
佣人。人比机器难弄得多,尤其是在散离流亡的抗战时代。我看见过多少从前在沿海口岸,
摩登城市,养尊处优的妇女们,现在内地,都是荆钗布裾栉风沐雨的工作,不论家里或办公
室里,都能弄得井井有条。对于这种女人,我只有五体投地。假如抗战提高了中国的地位,
提高了军人、司机、乃至一般工人的地位,则我以为提得最高的,还是我们那些忍得住痛耐
得住苦的妇女。
话又说得远了,我所要说的关于女人的话,还未说到十分之一。有一个朋友看到了这一
段,以为像我这样尊敬体贴女人的人,可以做个模范丈夫,必不难找个合式的太太。连我自
己也纳闷,这是怎么说的呢?天晓得!
士,后收入《关于女人》,天地出版社1943年9月初版。)我的择偶条件
新近搬了一次“家”,居然能从五个人合住的一间屋子,搬到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连客
厅的房子里来,虽然仍有一个“屋伴”,在重庆算是不容易的了。这两间屋子,略加布置,
尚属雅洁。窗明几净,常有不少的朋友来陪我闲谈;大家总觉得既有这么雅洁的屋子,更应
当有个太太了,于是谈锋又转到了择偶的条件。随谈随写,居然也有二十几条,如下:
一因为我自己是在北方长大的南方人,所以我希望对方不是“北人南相”——此条可以
商量。
二因为我是学文学的,所以希望对方至少能够欣赏文艺。
三因为我是将近四十岁的人,所以希望对方不在二十五岁以下。
四因为我自己是个瘦子,所以希望对方不是一个胖子。
五因为我自己不搽润面油、司丹康,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浓施脂粉,厚抹口红。
六因为我自己从未穿过西装,所以希望对方也不穿着洋服——东方女子穿西服,十个有
九个半难看!
七因为我有几个外国朋友,所以希望对方懂得几句外国语言。
八因为我自己好客,所以希望对方不是一个见了生人说不出话的女子。
九因为我很择客,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招致许多无聊的男女朋友,哼哼洋歌,嚼嚼瓜子,
把橘子皮扔得满地。
十因为我颇有洁癖,所以希望对方也相当的整齐清洁——至少不会翻乱我的书籍,弄脏
我的衣冠。
十一因为我怕香花,所以希望对方不戴白玉兰,不在屋子里插些丁香、真珠梅之类。
十二因为我喜欢雅淡,所以希望对方不穿浓艳及颜色不调和的衣服,我总忘不了黄莘田
先生的两句诗:“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
十三我自己曾经享受过很舒服的衣食住行,而在抗战期内,绝口不提从前的幸福!我觉
得流离痛苦是该受的。因此,我希望对方不是整天的叹气着说:“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呀,”
“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才完呀,”一类的废话。
十四因为我喜欢旅行,所以希望对方也不以旅行为苦。
十五因为我喜欢海,所以我希望对方也爱泅水,不怕海风。
十六因为我喜欢山居,所以希望对方不怕山居的寂莫。
十七因为我喜听京戏——虽然并不常去,所以希望对方不把国剧看得一钱不值。
十八我喜欢看美人,无论是真人或图画,希望对方能够谅解。我只是赞叹而已。倘若她
也和我一样,也只爱“看”美男子,我决予以鼓励。
十九因为我自觉是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汉子,(看见或摸着个把臭虫时除外,但此
不是大事),所以希望对方遇有小惊小怕时,不作电影明星式的捧心高叫。
二十我对于屋内的挂幅,选择颇严,希望对方不在案侧或床头,挂些低级趣味的裸体
画,或明星照片。
二十一我很喜欢炉中的微火和烛火,以为在柔软的光影中清谈,是最惬心的事,希望对
方也能欣赏,至少不至喜欢强烈直射的灯光。
二十二我喜欢微醺的情境;在微醉后谈话作文,都更觉有兴致。因此,我希望对方不反
对人喝“一点”酒。但若甜酒——如杂果酒,喝到两杯以上,白酒五杯以上,黄酒十杯以
上,亲爱的,请你阻止我!
二十三因为我在北方长大,能吃大葱大蒜,所以希望对方虽不与我同嗜,至少也不厌恶
这种气味。
二十四因为我喜听音乐,所以希望对方不在音乐会场内,高声谈笑或睡觉。
二十五因为我喜欢生物,所以希望对方不反对我养狗或养鸽。
二十六……
一个朋友把我叫住了。说:“你曾笑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提出了二十六个择偶的条件,
如今你竟快要打破他的纪录了。”我说我的条件实和他的不同,都是就我已有的本钱来讨代
价,并不曾作过分的要求,纵不能抛玉引玉,也还是抛砖引砖,条件再多些谅也无妨。而且
我注意的只是嗜好与习惯上的小节,至于她的容貌性情以及经济生产能力等等,我都可以随
遇而安,不加苛求的。另一个朋友说,“嗜好习惯太相同了,反无互相吸引之力,生活在一
起没有兴趣。而且像你这样的斤斤于小节,只有让你自己再变成为一个女人,来配你自己
吧。”天哪,假如我真是个女人,恐怕早已结婚,而且是已有了两三个孩子了!
后收入《关于女人》。)我的母亲
谈到女人,第一个涌上我的心头的,就是我的母亲,因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个对我
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两个哥哥,都是生下几天就夭折的,算命的对她说:“太太,你的命里
是要先开花后结果的,最好能先生下一个姑娘,庇护以后的少爷。”因此,在她怀我的时
候,她总希望是一个女儿。她喜欢头生的是一个姑娘,会帮妈妈看顾弟妹、温柔、体贴、分
担忧愁。不料生下我来,又是一个儿子。在合家欢腾之中,母亲只是默然的躺在床上。祖父
同我的姑母说:“三嫂真怪,生个儿子还不高兴!”
母亲究竟是母亲,她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爱我,只是常常念道:“你是儿子兼女儿的,你
应当有女儿的好处才行。”我生后三天,祖父拿着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还一口咬定这是
女孩的命,叹息着说:“可惜是个女孩子,否则准作翰林。”
母亲也常常拿我取笑说:“如今你是一个男子,就应当真作个翰林了。”幸而我是生在
科举久废的新时代,否则,以我的才具而论,哪有三元及第荣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连串的又来了三个弟弟,这使母亲更加失望。然而这三个弟弟倒是个个留
住了。当她抱怨那个算命的不灵的时候,我们总笑着说,我们是“无花果”,不必开花而即
累累结实的。
母亲对于我的第二个失望,就是我总不想娶亲。直至去世时为止,她总认为我的一切,
都能使她满意,所差的就是我竟没有替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妇。其实,关于
这点,我更比她着急,只是时运不济,没有法子。在此情形之下,我只有竭力鼓励我的弟弟
们先我而娶,替他们介绍“朋友”,造就机会。结果,我的二弟,在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
就结了婚。母亲跟前,居然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媳妇,不久又看见了一个孙女的诞生,于是
她才相当满足地离开了人世。
如今我的三个弟弟都已结过婚了,他们的小家庭生活,似乎都很快乐。我的三个弟妇,
对于我这老兄,也都极其关切与恭敬。只有我的二弟妇常常笑着同我说:“大哥,我们做了
你的替死鬼,你看在这兵荒马乱米珠薪桂的年头,我们这五个女孩子怎么办?你要代替我们
养一两个才行。”她怜惜的抚摩着那些黑如鸦羽的小头。她哪里舍得给我养呢!那五个女孩
子围在我的膝头,一齐抬首的时候,明艳得如同一束朝露下的红玫瑰花。
母亲死去整整十年了。去年父亲又已逝世。我在各地飘泊,依然是个孤身汉子。弟弟们
的家,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欢笑,有温情,有人照应我的起居饮食,有人给我缝衣服补袜
子。我出去的时候,回来总在店里买些糖果,因为我知道在那阑干上,有几个小头伸着望
我。去年我刚到重庆,就犯了那不可避免的伤风,头痛得七八天睁不开眼,把一切都忘了。
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给我送来一个包裹,是几个小孩子寄来的,其中的小包裹是从各地方送
到,在香港集中的。上面有一个卡片,写着:“大伯伯,好些日子不见信了,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