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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冰心作品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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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固些,这不过是发烧热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云摇头道:“大夫说她是脑膜

炎。盼她好却未必是容易呢。”我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们放了学再告假出去看看

罢。”这时上堂铃已经响了,我们便一齐走上楼去。



四点钟以后,我和英云便去到校长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长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便用

很低的声音说:“你们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点钟,淑平已经去世了。”这句话好像平地一

声雷,我和英云都呆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以后还是英云说道:“校长!能否许可我们

去送她一送。”校长迟疑一会,便道:“听说已经装殓起来,大夫还说这病招人,还是不去

为好,她们的家长也已经来到。今天晚车就要走了。”英云说:

“既然已经装殓起来,况且一会儿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们和她同学

相好了一场。”说着便滚下泪来,我一阵心酸也不敢抬头。校长只得允许了,我们退了出

来,便去到医院。

灵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见了,立刻心头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难道这一个

长方形的匣子,便能够把这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关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吗!这时反没有眼

泪,只呆呆的看着这灵柩。一会子抬起头来,只见英云却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语

不发。直等到淑平的家长出来答礼,我们才觉得一阵的难过,不禁流下泪来,送着灵柩,出

了院门。便一同无精打采地回来。

我也没有用晚饭,独自拿了几本书,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灿灿的,好像月光一般。

一面走着,听见琴室里,有人弹着钢琴,音调却十分的凄切。我想:“这不是英云吗?”慢

慢地走到琴室门口听了一会,便轻轻地推门进去。灯光之下,她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

去。我将书放在琴台上,站了一会,便问道:“你弹的是什么谱?”英云仍旧弹着琴,一面

答道:“这调叫做‘风雪英雄’,是一个撒克逊的骑将,雪夜里逃出敌堡,受伤很重,倒在

林中雪地上,临死的时候做的。”

说完了这话,我们又半天不言语。我便坐在琴椅的那边,一面翻着琴谱,一面叹口气

说:“有志的青年,不应当死去。中国的有志青年,更不应当死。你看像淑平这样一个人

物,将来还怕不是一个女界的有为者,却又死了,她的学问才干志向都灭没了,一向的预备

磨砺,却得了这样的收场,真是叫人灰心。”英云慢慢地住了琴,抬起头来说:“你以为肉

体死了,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却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惨的事情呵!”我点一点头,也不知

道她是什么意思。英云又说道:

“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觉得了。只可怜那肉体依旧是活着,希望却如

同是关闭在坟墓里。那个才叫做……”这时她又低下头去,眼泪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惊

讶,因为她这些话,却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么别的感触,便勉强笑劝道:“你又来了,

好好的又伤起心来,都是我这一席话招的。”英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擦了眼泪说:“今夜

晚上我也不知为何非常的烦恼焦躁,本来是要来弹琴散心,却不知不觉弹起这个凄惨的调

来。”我便盖上琴盖,拿起书籍道:

“我们走罢,不要太抱悲观了。”我们便一同步出琴室,从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春天又来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满了生意。我们对于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风扇得渐渐

的淡下去了,依旧快快乐乐地过那学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过去了,只等甲班的毕业式行过,便要放暑假。

毕业式是那一天下午四点钟的。七点钟又有本堂师生的一个集会。也是话别,也是欢送

毕业生。预备有游艺等等,总是终业娱乐的意思。那天晚上五点钟,同学们都在球场上随意

的闲谈游玩。英云因为今晚要扮演游艺,她是剧中的一个希腊的女王,便将头发披散了,用

纸条卷得鬈曲着。不敢出来,便躲在我的屋里倚在床上看书。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

萝的叶子,和英云谈话。楼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坐着走着,黄金似的

斜阳,笼住这一片花红柳绿的世界。中间却安放着一班快乐活泼的青年,这斜阳芳草是可以

描画出来的,但是青年人快乐活泼的心胸,是不能描画的呵!

晚上的饯别会,我们都非常的快乐满意。剧内英云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学们都异口同

声地夸奖,说她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随后有雅琴说了欢送词,毕业生代表的

答词,就闭了会。那时约有九点多种,出得礼堂门来,只见月光如水,同学们便又在院子里

游玩。我和英云一同坐在台阶上,说着闲话。

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衣袂飘举。英云一面用手撩开额上的头发,一面笑着说着:

“冰心!要晓得明年这时候,便是我们毕业了。”我不禁好笑,便道:“毕了业又算得了什

么。”英云说:“不是说算得什么,不过离着服务社会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试试这

健儿好身手了。”我便问道:“毕业以后,你还想入大学么?”英云点首道:“这个自然,

现在中学的毕业生,车载斗量,不容易得社会的敬重。而且我年纪还小,阅历还浅,自然应

当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为将来的服务上,岂不更有益处吗!”

我和英云一同站了起来,在廊子上来回地走着谈话。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

动摇。我们行走的时候,好像这廊子是活动的,不敢放心踏着,这月也正到了十分圆满的时

节,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们。英云今晚十分的喜悦,时时的微笑,也问我道:“世

界上的人,还有比我们更快乐的吗?”我也笑道:“似乎没有。”英云说:“最快乐的时

代,便是希望的时代。希望愈大,快乐也愈大。”我点一点头,心中却想到:“希望愈大,

要是遇见挫折的时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这时忽然又忆起淑平来,只是不敢说出,恐怕打消了英云的兴趣。唉!现在追想起来,

也深以当时不说为然。因为那晚上英云意满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内,没有得着英云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点怪她。

秋季上学的头一天,同学都来了,还有许多的新学生,礼堂里都坐满了。我走进礼堂,

便四下里找英云,却没有找着。

正要问雅琴,忽然英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来,要过去同她说

话。这时有几个同学笑着叫她道:

“何太太来了。”我吃了一惊。同时看见英云脸红了,眼圈也红了。雅琴连忙对那几个

同学使个眼色,她们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说。我慢慢地过去,英云看见我只惨笑着,点一

点头,颜色更见凄惶。我也不敢和她说话,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讶。行完了开学礼,

我便拉着雅琴,细细的打听英云的事情。雅琴说:“我和她的家离的不远,所以知道一点。

暑假以后,英云回到天津,不到一个礼拜,就出阁了,听说是聘给她的表兄,名叫士芝

的,她的姨夫是个司令,家里极其阔绰。英云过去那边,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她好的。对

于英云何以这般的颓丧,我却不知道,只晓得她很不愿意人提到这件事。”

从此英云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但是不常笑,连话都不多说了。成天里沉沉静静地坐在

自己座上,足迹永远不到球场,读书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愿意和别人在一处,功课

也不见得十分好。同学们说:“英云出阁以后,老成的多了。”

又有人说:“英云近来更苗条了。”我想英云哪里是老成,简直是“心死”。哪里是苗

条,简直是形销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难过,但是总不敢和她做长时的谈话。也不敢细问

她的境况,恐怕要触动她的悲伤。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许多,并且她的态度渐渐的趋到消

极,我却仍旧是积极,无形中便更加疏远了。

一年的光阴又过去了。这一年中因为英云的态度大大的改变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损失,

在功课一方面少得许多琢磨切磋的益处。并且别的同学,总不能像英云这样的知心,便又少

了许多的乐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毕业,心中总是存着快乐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

去,目前一点的苦痛,也便不以为意了。



我们的毕业式却在上午十点钟举行,事毕已经十二点多钟。吃过了饭,就到雅琴屋里。

还有许多的同学,也在那里,我们便都在一处说笑。三点钟的时候,天色忽然昏黑,一会儿

电光四射,雷声便隆隆地震响起来,接着下了几阵大雨。水珠都跳进屋里来,我们便赶紧关

了窗户,围坐在一处,谈起古事来。这雨下到五点钟,便渐渐地止住了。开起门来一看,球

场旁边的雨水还没有退去,被微风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树下的花和叶子,都被雨水洗得青

翠爽肌,娇红欲滴。夕阳又出来了,晚霞烘彩,空气更是非常的清新。我们都喜欢道:

“今天的饯别会,决不至于减了兴趣了。”

开会的时候,同学都到齐了。毕业生里面,却没有英云。

主席便要叫人去请,雅琴便站起来,替她向众人道歉,说她有一点不舒服,不能到会。

众人也只得罢了。那晚上扮演的游艺,很有些意思。会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齐,我们都

极其快乐。满堂里都是欢笑的声音,只是我忽然觉得头目眩晕。我想是这堂里,人太多了,

空气不好的缘故。便想下去换一换空气,就悄悄的对雅琴说:“我有一点头晕,要去疏散一

会子,等到毕业生答词的时候,再去叫我罢。”她答应了。

我便轻轻的走下楼去。

我站在廊子上,凉风吹着,便觉清醒了许多。这时月光又从云隙里转了出来。因为是雨

后天气,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两句诗:“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不禁毛

骨悚然。这时忽然听见廊子下有吁叹的声音,低头一看玫瑰花下草垫上,果然坐着一个白衣

幽女。我吃了一惊,扶住阑干再看时,月光之下,英云抬着头微笑着:“不要紧的,是我在

这里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阶,一面悄悄的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雅琴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英云道:“我何尝是病着,

只为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不愿意去搅乱大家的兴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触,便也不

言语,拉过一个垫子来,坐在她旁边。住了一会,英云便叹一口气说:“月还是一样的月,

风还是一样的风,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洁,去年今夜的风,便吹面不寒,好像助

我们的兴趣。今年今夜的月,却十分的黯淡,这风也一阵一阵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们的凄

感呢?”我说:“它们本来是无意识的,千万年中,偶然的和我们相遇。虽然有时好像和我

们很有同情,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作用,它们却是绝对没有感情的。”英云点首道:

“我也知道的,我想从今以后,我永远不能再遇见好风月了。”说话的声音,满含着凄惨。

——我心中十分的感动,便恳切地对她说道:“英云——这一年之中,我总没有和你谈过

心,你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一点,到底为何便使你颓丧到这个地步,我是始终不晓得的,

你能否告诉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这时英云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我不禁又难

受又后悔,只得慢慢地劝她。过了一会,她才渐渐的止住了,便说:“冰心!你和我疏远的

原故,我也深晓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无处告诉了。去年回家

以后,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经在半年前,将我许给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

聘,婚期已定在一个礼拜后。我知道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绝了。因为我们本来是亲戚,姨母

家里的光景,我都晓得,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旧家庭。但是我的父母总是觉得很满意,以为姨

母家里很从容,我将来的光景,是决没有差错的,并且已经定聘,也没有反复的余地了。”

这时英云暂时止住了,一阵风来,将玫瑰花叶上的残滴,都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凉意侵

人,便向英云说:“你觉得凉吗?我们进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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