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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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
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有客坐着
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下打量了颖石一
番,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的自去打牌,
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
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
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能回
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干事部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的缘由,上礼
拜六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慨激
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
了一下,当下……哥哥……便昏倒了。那时……”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颖贞
也哭了,便说:“唉,是真……”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我要走
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的回来,也千万不要
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
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儿玩。颖石
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来点一点头。颖铭
反微微的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头,笑了
一笑,恭恭敬敬的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说话。
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的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在一旁,
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我以为你是‘国尔
忘家’的了!”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化卿冷笑了几声,方要说
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了!前两天就为
着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得头痛
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多余的气?”一
面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了。”
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一面卧下。颖
铭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上的绷带
裹得很厚,也隐隐的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风要肿起
来。”
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当
初也不肯出去了!”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缺有人替了么?”
颖铭道:
“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话,我哪里还敢逗
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只得放我
走。
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
“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气头上。
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捱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
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都是你们
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的事。不过在父亲
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此处,颖
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的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品,并各
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窗内看见,也不敢
出来,只急得悄悄的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颖贞便出来,对化
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头把讲义也撕
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的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也垒着满满
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连消遣
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石生性本来是活泼
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的不惯,背地里咳声叹
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白话文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写,天天这
样。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己在小
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姨娘一处打牌,
但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卿的气,也渐渐的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喜
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回来便悄悄的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
上,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
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请愿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汽车便走过去
了。”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我们
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笑道:“这事
我却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说。
看他们请愿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政府也决然不肯应许,恐怕启学生
干政之渐。这样日久天长的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回
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后,还是做一
点切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便也
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
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
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
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
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
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
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
去。”
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进
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颖
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
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
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的走
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
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
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
“……满京华,斯人独憔伴!”
收入小说集《去国》。)秋雨秋风愁煞人一
秋风不住的飒飒的吹着,秋雨不住滴沥滴沥的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一声声的响
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绿色的窗帘,垂得低低的。灯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书桌旁边,寂
寂无声的看着书。桌上瓶子里几枝桂花,似乎太觉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时的将清香送将过
来。要我抬头看它。又似乎对我微笑说:“冰心呵!窗以外虽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窗以
内却是温煦如春呵!”
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绝妙好词笺》,是今天收拾书橱,无意中捡了出来的,我同它已
经阔别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来阅看,竟如同旧友重逢一般的喜悦。看到一同《木兰花
慢》:“故人知健否,又过了一番秋……更何处相逢,残更听雁,落日呼鸥……”到这里一
页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个信封,从书页里,落在桌上。翻过信面一看,上面写着
“冰心亲启”四个字。我不觉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吗?这却分明是许久不知信息的同学英云
的笔迹啊!是什么时候夹在这本书里呢?满腹狐疑地拆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
后,神经忽然错乱起来。一年前一个悲剧的印象,又涌现到眼前来了。
英云是我在中学时候的一个同班友,年纪不过比我大两岁,要论到她的道德和学问,真
是一个绝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泼,志向也极其远大。同学们都说英云长得极合
美人的态度。以我看来,她的面貌身材,也没有什么特别美丽的地方。不过她天然的自有一
种超群旷世的丰神,便显得和众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来。淑平又比英云大一岁,性格非常的幽娴静默。资
质上虽然远不及英云,却是极其用功。因此功课上也便和英云不相上下,别的才干却差得远
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淑平因为屡次的半夜里起来温课,受了寒,便咳嗽起来,得了咯
血的病。她还是挣扎着日日上课,加以用功过度,脑力大伤,病势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
家又在保定,没有人朝夕的伺候着,师长和同学都替她担心。便赶紧地将她从宿舍里迁到医
院。不到一个礼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样的清楚。那天上午还出了
一会子的太阳,午后便阴了天,下了几阵大雪。饭后我和英云从饭厅里出来,一面说着话便
走到球场上。树枝上和地上都压满了雪,脚底下好象踏着雨后的青苔一般,英云一面走着,
一面拾起一条断枝,便去敲那球场边的柳树。枝上的积雪,便纷纷的落下来,随风都吹在我
脸上。我连忙回过头去说道:“英云!你不要淘气。”
她笑了一笑,忽然问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吗?”我说:
“还不定呢,要是她已经好一点,我就不必去了。”这时我们同时站住。英云说:“昨
天雅琴回来,告诉我说淑平的病恐怕不好,连说话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着
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我就呆了一呆便说:“哪里便至于……少年人的根基究竟
坚固些,这不过是发烧热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云摇头道:“大夫说她是脑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