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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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诗人默然站起来,把烟头扔在炉里。我们的先生也默然,只轻轻的拍着太太的肩背。彬
彬本来只坐在父亲膝上,睁着大眼,很悬心的听着他们说话,至此便溜了下来,走到我们太
太跟前,说:“妈妈,你不去了,我呢?”我们的先生抬头看着诗人说:“美倦了不去,由
她罢,你带彬彬去,怎么样?”诗人还不及回答,我们的太太已连忙坐了起来,说:“别烦
他了!人家还有饭局呢!”先生说:“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
好。”
Daisy站在门口,臂上带着太太和彬彬的大衣。听到这里便微笑着进来,俯了下
去,在彬彬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彬彬忍着泪,低头向父亲和母亲说了声“明天见”,
便牵着Daisy的手出去。
我们的太太隔窗唤着Daisy,说:“你再打电话告诉老姨太太,说我又觉得不大舒
服,不能来了。也吩咐厨房里把我们的饭开到这里来罢,这里有火,暖和些。”Daisy
一面答应着便走了。
诗人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对我们的太太说:“那么我走了,明天见罢。我还要回去写几
封信,我也太懒,晚上屋子里又冷,总不想拿笔,总挨朋友们的骂。”我们的先生站了起
来,说:“你不是有饭局么,怎么又到冷屋子里去写信?若如此,就在我们这里用了晚饭再
走。”诗人凝神看着炉火,回头笑说:“不用晚饭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惯了冷屋子,正
是‘惭惯了单寒羁旅’!”他一面笑着吟哦着,往外就走。我们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诗
人,诗人有我们的先生送着,已走出小院门口了。
门外是暮色逼人,诗人叫来了拱腰缩颈站在墙隅的车夫,一步跨上车去,伸直了腿,深
深的向天嘘了一口气,说:“走,六国饭店!”
竟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
第10期,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北新书局1935年5月初版。)《娜拉的出
路》序
我在燕大教书的第一年——一九二六——便认识林培志,那时她是一个很沉静,很温
柔,很文雅的姑娘,课余我们也常有谈话的机会,她的一切,都能得到我的喜爱。
林女士自沈阳事变后开始写作,到如今已有十余篇。我在报纸上看见“口金佳”或“宝
琴”的作品,便会分外注意,自《舞后》到《募捐》,觉得林女士的作品,有成书发行之必
要了。
她的作品当然有着一切女作家的长处,描写得很细腻,很深刻,注意到家庭里夫妇,主
仆以及一切的问题,同时对于青年女子的一切希望,憧憬,烦闷,也能体贴入微,写出时代
的叹息和呜咽。——此外,林女士如此年轻,笔下也免不了有着一切女作家的短处,不过这
种困难是会随着年龄与经验之发展而渐渐消灭的。
我觉得林女士和我的创作经验,有点相同,她是从“九一八”后写作的,我是从“五
四”后写作的,同是被时代的呼声所唤醒。她和我同是先写分内应交的文章,因而引起自己
写作的兴趣。她和我同是先写时代问题的小说……不过我却不希望此后的她像我,因为我十
年以来没有进步,这是人我所共认的。她应当以我为中途警告“危险”的红灯!
文坛上真是消沉,女作家尤其寂寞!去国的去国,搁笔的搁笔,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雨打风吹,所余无几了。对于这欣欣向荣的嫩芽,我觉得自己无能多写作的人,至少有珍护
灌溉的责任。我自己的经验是:读者的注意与批评是作者最猛烈的兴奋剂,我便商之于林女
士,把这十段短篇交给女青年会全国协会出版了。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一日,海淀,北平。冬
儿姑娘
“是呵,谢谢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养病,我陪着您的时
候,气色好多了,脸上也显着丰满!日子过的多么快,一转眼又是一年了。提起我们的冬
儿,可是有了主儿了,我们的姑爷在清华园当茶役,这年下就要娶。姑爷岁数也不大,家里
也没有什么人。可是您说的‘大喜’,我也不为自己享福,看着她有了归着,心里就踏实
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说起来真像故事上的话,您知道那年庆王爷出殡,……
那是哪一年?……我们冬儿她爸爸在海淀大街上看热闹,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丢了。那
天我们两个人倒是拌过嘴,我还当是他赌气进城去了呢,也没找他。过了一天,两天,三
天,还不来,我才慌了,满处价问,满处价打听,也没个影儿。也求过神,问过卜,后来一
个算命的,算出说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个女人绊住他,也许过了年会回来的。我稍微放点
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说丢就丢了呢,没想到……如今已是十五年
了!
“那时候我们的冬儿才四岁。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她爸爸本
来在内务府当差,什么杂事都能做,糊个棚呀干点什么的,也都有碗饭吃。自从前清一没有
了,我们就没了落儿了。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没红过脸,到了那时实在穷了,才有时急得彼
此抱怨几句,谁知道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着冬儿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来了,说:‘你跟我回去,我养活着你。’太太,
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个孩子,再加上我,还带着冬儿,我嫂子嘴里不说,心里还能喜欢
么?
我说:‘不用了,说不定你妹夫他什么时候也许就回来,冬儿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
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后您猜怎么着,您知道圆明园里那些大柱子,台阶儿的大汉白
玉,那时都有米铺里雇人来把它砸碎了,掺在米里,好添分量,多卖钱。我那时就天天坐在
那漫荒野地里砸石头。一边砸着石头,一边流眼泪。冬天的风一吹,眼泪都冻在脸上。回家
去,冬儿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时从炕上掉下来,就躺在地下哭。看见我,她哭,我也哭,我
那时哪一天不是眼泪拌着饭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么?我们冬儿给我送棉袄来了,太太您记得?傻
大黑粗的,眼梢有点往上吊着?
这孩子可是利害,从小就是大男孩似的,一直到大也没改。四五岁的时候,就满街上和
人抓子儿,押摊,耍钱,输了就打人,骂人,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一样,虽然蛮,
她还讲理。还有一样,也还孝顺,我说什么,她听什么,我呢,只有她一个,也轻易不说
她。
“她常说:‘妈,我爸爸撇下咱们娘儿俩走了,你还想他呢?你就靠着我得了。我卖鸡
子,卖柿子,卖萝卜,养活着你,咱们娘儿俩厮守着,不比有他的时候还强么?你一天里淌
眼抹泪的,当的了什么呀?’真的,她从八九岁就会卖鸡子,上清河贩鸡子去,来回十七八
里地,挑着小挑子,跑的比大人还快。她不打价,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人和她打价,她挑起
挑儿就走,头也不回。可是价钱也公道,海淀这街上,谁不是买她的?还有一样,买了别人
的,她就不依,就骂。
“不卖鸡子的时候,她就卖柿子,花生。说起来还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驻兵,
这些小贩子就怕大兵,卖不到钱还不算,还常捱打受骂的。她就不怕大兵,一早晨就挑着柿
子什么的,一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场边上,专卖给大兵。
一个大钱也没让那些大兵欠过。大兵凶,她更凶,凶的人家反笑了,倒都让着她。等会
儿她卖够了,说走就走,人家要买她也不给。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门来了?我在院子里洗衣
裳,她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两个大兵追着,吓得我们一跳,我们一院子里住着的人,都往屋
里跑,大兵直笑直嚷着说:‘冬儿姑娘,冬儿姑娘,再卖给我们两个柿子。’她回头把挑儿
一放,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说:“不卖给你,偏不卖给你,买东西就买东西,谁和你们嘻皮笑
脸的!你们趁早给我走!’我吓得直哆嗦!谁知道那两个大兵倒笑着走了。您瞧这孩子的
胆!
“那一年她有十二三岁,张宗昌败下来了,他的兵就驻在海淀一带。这张宗昌的兵可穷
着呢,一个个要饭的似的,袜子鞋都不全,得着人家儿就拍门进去,翻箱倒柜的,还管是住
着就不走了。海淀这一带有点钱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穷又
老,也就没走,我哥哥说:
‘冬儿倒是往城里躲躲罢。’您猜她说什么,她说:‘大舅舅,您别怕,我妈不走,我
也不走,他们吃不了我,我还要吃他们呢!’可不是她还吃上大兵么?她跟他们后头走队唱
歌的,跟他们混得熟极了,她哪一天不吃着他们那大笼屉里蒸的大窝窝头?
“有一次也闯下祸——那年她是十六岁了,——有几个大兵从西直门往西苑拉草料,她
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们后院里,她答应晚上请人家喝酒。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
就躲开了。晚上那几个大兵来了,吓得我要死!知道冬儿溜了,他们恨极了,拿着马鞭子在
海淀街上找了她三天。后来亏得那一营兵开走了,才算没有事。
“冬儿是躲到她姨儿,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蓝旗,有个菜园子,也有几口
猪,还开个小杂货铺。那次冬儿回来了,我就说:‘姑娘你岁数也不小了,整天价和大兵捣
乱,不但我担惊受怕,别人看着也不像一回事,你说是不是?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儿家去,给
她帮帮忙,学点粗活,日后自然都有用处……’她倒是不刁难,笑嘻嘻的就走了。
“后来,我妹妹来说:‘冬儿倒是真能干,真有力气。浇菜,喂猪,天天一清早上西直
门取货,回来还来得及做饭。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样,脾气太大!稍微的说她一句,
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儿家住不上半年就回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劝着她走的,
不过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时候。
那一回我们后院种的几棵老玉米,刚熟,就让人拔去了,我也没追究。冬儿回来知道
了,就不答应说:‘我不在家,你们就欺负我妈了!谁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来认了没事,
不然,谁吃了谁嘴上长疔!’她坐在门槛上直直骂了一下午,末后有个街坊老太太出来笑着
认了,说:‘姑娘别骂了,是我拔的,也是闹着玩。’这时冬儿倒也笑了说:‘您吃了就告
诉我妈一声,还能不让您吃吗?明人不做暗事,您这样叫我们小孩子瞧着也不好!’一边说
着,这才站起来,又往她姨儿家里跑。
“我妹妹没有儿女。我妹夫就会耍钱,不做事。冬儿到他们家,也学会了打牌,白天做
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两块钱的输赢。她打牌是许赢不许输,输了就骂。可是她打的还
好,输的时候少,不然,我的这点儿亲戚,都让她给骂断了!
“在我妹妹家两年,我就把她叫回来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来看
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里自己做了饭吃了,就把门锁上,出去打牌。我听见了,
心里就不痛快。您从北海一回来,我就赶紧回家去,说了她几次,勾起胃口疼来,就躺下
了。我妹妹来了,给我请了个瞧香的,来看了一次,她说是因为我那年为冬儿她爸爸许的
愿,没有还,神仙就罚我病了。冬儿在旁边听着,一声儿也没言语。谁知道她后脚就跟了香
头去,把人家家里神仙牌位一顿都砸了,一边还骂着说:‘还什么愿!我爸爸回来了么?就
还愿!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罚我病了,我才服!’大家死劝着,她才一边骂着,走了回
来。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气,又害怕,又不敢去见香头。谁知后来我倒也好了,她也没有
什么。
算是,‘神鬼怕恶人’……
“我哥哥来了,说:‘冬儿年纪也不小了,赶紧给她找个婆家罢,“恶事传千里”,她
的厉害名儿太出远了,将来没人敢要!’其实我也早留心了,不过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
个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应,将来总是麻烦,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么都让着她?那一次
有人给提过亲,家里也没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时辰不对,说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
她也知道,我去了回来,她正坐在家里等我,看见我就问:
‘合了没有?’我说:‘合了,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