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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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得三哥说:“我们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觉得你很不是自暴自弃的一个人,为何现在
有了这好闲纵酒的习惯?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希望是什么,你难道都忘了么?”陈先生的声
音很低说:“这个时势,不游玩,不拚酒,还要做什么,难道英雄有用武之地么?”三哥叹
了一口气说:“这话自是有理,这个时势,就有满腔的热血,也没处去洒,实在使人灰心。
但是大英雄,当以赤手挽时势,不可为时势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坏了,将来就有用武之
地,也不能做个大英雄,岂不是自暴自弃?”
这时陈先生似乎是站起来,高大的影子,不住的在窗前摇漾,过了一会说:“也难怪你
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有快乐,就有希望。不像我没有快乐,所以就觉得前途非常的黑暗
了!”
这时陈先生的声音里,满含愤激悲惨。
三哥说:“这又奇怪了,我们一同毕业,一同留学,一同回国。要论职位,你还比我高
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于素志不偿,是彼此一样的,为何我就有快乐,你就没有快乐
呢?”
陈先生就问道:“你的家庭什么样子?我的家庭什么样子?”三哥便不言语。陈先生冷
笑说:“大概你也明白……我回国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击,已经灰了一半的心,
并且在公事房终日闲坐,已经十分不耐烦。好容易回到家里,又看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儿
啼女哭的声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内人是个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
道,天天只出去应酬宴会,孩子们也没有教育,下人们更是无所不至。我屡次的劝她,她总
是不听,并且说我‘不尊重女权’、‘不平等’、‘不放任’种种误会的话。我也曾决意不
去难为她,只自己独力的整理改良。无奈我连米盐的价钱都不知道,并且也不能终日坐在家
里,只得听其自然。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儿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纵,更逼得我不得不
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寻那剧场酒馆热闹喧嚣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来冲散心中
的烦恼。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习惯。每回到酒馆的灯灭了,剧场的人散
了;更深夜静,踽踽归来的时候,何尝不觉得这些事不是我陈华民所应当做的?然而……
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这时已经听见陈先生呜咽的声音。三哥站起来走到他面
前。
门铃又响了,老妈进来说我的车子来接我了,便进去告辞了亚茜,坐车回家。
两个月的暑假又过去了,头一天上学从舅母家经过的时候,忽然看见陈宅门口贴着“吉
屋招租”的招贴。
放学回来刚到门口,三哥也来了,衣襟上缀着一朵白纸花,脸上满含着凄惶的颜色,我
很觉得惊讶,也不敢问,彼此招呼着一同进去。
母亲不住的问三哥:“亚茜和小峻都好吗?为什么不来玩玩?”这时三哥脸上才转了笑
容,一面把那朵白纸花摘下来,扔在字纸篮里。
母亲说:“亚茜太过于精明强干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亲手去做,我看她实在太忙。
但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一毫勉强慌急的态度,匆忙忧倦的神色,总是喜喜欢欢从从容容
的。这个孩子,实在可爱!”三哥说:“现在用了一个老妈,有了帮手了,本来亚茜的意思
还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学放学路上的照应,亚茜一个人是决然做不到的。并
且我们中国人的生活程度还低,雇用一个下人,于经济上没有什么出入,因此就雇了这个老
妈,不过在粗活上,受亚茜的指挥,并且亚茜每天晚上还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现在名
片上的姓名和帐上的字,也差不多认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说:“是了,那一天陈先生来见,给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陈。我
很觉得奇怪,却不知是亚茜的学生。”
三哥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陈华民死了,今天开吊,我刚从那里回来。”——我才晓得
那朵白纸花的来历,和三哥脸色不好的缘故——母亲说:“是不是留学的那个陈华民?”三
哥说:“是。”母亲说:“真是奇怪,象他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也会死了,莫非是时
症?”三哥说:“哪里是时症,不过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过于远
大。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满想着一回国,立刻要把中国旋转过来。谁知回国以
后,政府只给他一名差遣员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块钱无功的俸禄,他已经灰了一大半的心
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乐,他就天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里去,吓了我一大跳。从
前那种可敬可爱的精神态度,都不知丢在哪里去了,头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体也虚弱
了,我十分的伤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劝他常常到我家里来谈谈解闷,不要再拚酒了,他
也不听。并且说:‘感谢你的盛意,不过我一到你家,看见你的儿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
之下,更使我心中难过,不如……’以下也没说什么,只有哭泣,我也陪了许多眼泪。以后
我觉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软弱下去,便勉强他一同去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去察验身体。
大夫说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担心,勉强他在医院住下,慢慢的治
疗,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谁知上礼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说到这里,三
哥的声音颤动得很厉害,就不再往下说。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可惜!听说他的才干和学问,连英国的学生都很妒羡的。”
三哥点一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想起陈太太来了,我问:“陈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说:
“要回到南边去了。听说她的经济很拮据,债务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将来不知怎么
过活!”母亲说:“总是她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否则也可以自立。不过她的娘家很有钱,
她总不至于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说:“靠弟兄总不如靠自己!”
三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门口,自己回来,心中很有感慨。随手拿起一本书
来看看,却是上学期的笔记,末页便是李博士的演说,内中的话就是论到家庭的幸福和苦
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
名:冰心女士,后收入小说集《去国》,北新书局1933年10月初版。以下凡以冰
心署名者,不另注出。)斯人独憔悴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茸茸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然一缕黑
烟,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
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像是看玩景色,
一会儿微微的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外,口中微吟道:
“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的说道:“二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他回头一
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旧站起
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的沉寂。车到了
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又送他们到家
了。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
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的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经过的时
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的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颖石,你回
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
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敢惊动。”颖贞似
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颖贞,他们回来了么?”
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出廊外,
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
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的答应道:“铭哥病了,不能回
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代表了,难道我不
晓得!”
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掷给颖石
道:“你自己看罢!”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说他们
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请他父亲叫他们
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头也不言
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会,其实没有什么
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很觉得悲
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购买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民气,可以做政府
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是老朋
友,并且你们去的时候,我还托他照应,他自然得告诉我的。
我只恨你们不学好,离了我的眼,便将我所嘱咐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和那些血气之
徒,连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乱,我真不愿意有这样伟人英雄的儿子!”颖石听着,急得脸都
红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过一会子说:“父亲不要误会!我们的同学,也不是血气之徒,
不过国家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国运动,绝对没
有一点暴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人,这
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过我们百倍,就
是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说
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的激烈起来,恐怕要惹父亲的盛怒,
十分的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
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还了
得!”
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色俱厉,
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政府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爱国,恐
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是民国的罪人
了!”
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地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要论到青岛
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
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的用款,那一项不
是和他们借来的?像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这交情便
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政府去承当。你这会儿也不
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局?”颖
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叠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用的东
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么?”刘贵也不
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
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