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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孙犁散文集-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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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住的大杂院,有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其大其杂,和没有秩序,是可以想象的。每天还川流不息地有小贩进来,吆喝、转游、窥探。不知别人怎样,我对这些人的印象,是不怎么好的。他们肆无忌惮,声音刺耳,心不在焉,走家串户,登堂入室。买破烂的还好,在院里高声喊叫几声,游行一周,看看没有什么可图,就出去了。卖鸡蛋、大米、香油的,则常常探头探脑地到门口来问。最使人感到不安的,是卖菜刀的。青年人,长头发,短打扮,破书包里装着几把,手里拿着一把,不声不响地走进屋来,把手里的菜刀,向你眼前一亮:

“大爷来把刀吧!”

真把人冷不防吓一跳。并且软硬兼施,使孤身的老年人,不知如何应付,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言无二价地买他一把。

因为站在面前的,好像不是卖刀的杨志,倒是那个买刀的牛二。

虽然有人在大门上,用大字写上了“严禁小贩入内”。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也只能是:有禁不止。

据说,这些小贩,在经济基础上,还有许多区分:有全民的,有集体的,有个体的。总之,不管属于哪一类,我一听到他们的吆喝声,就进户关门。我老了,不想买什么,也不想卖什么,需要的是安静和安全。

老年人习惯回忆,我现在常常想起,我幼年时在乡村,或青年时在城市,见到的那些小贩。

我们的村子是个小村,只有一百来户人家。一年之内,春夏秋冬,也总有一些小贩,进村来做买卖。早晨是卖青菜的,卖豆腐的,卖馒头的,晚上是卖擀杂面的,卖牛肉包子的。闲时是打铁的,补锅的,锔碗的,甩绸缎的。年节时是耍猴,唱十不闲、独角戏的。如果打板算卦也可以算在内,还能给村民带来音乐欣赏。我记得有一个胖胖的身穿长袍算卦的瞎子,一进村就把竹杖夹在腋下。吹起引人入胜的笛子来,他自己也处在一种忘我的情态里,即使没有人招揽他做生意,他也心满意足,毫无遗憾,一直吹到街的那头,消失到田野里去。

这些小贩进村来卖针线的,能和妇女打交道,卖玩具的,能和小孩打交道,都是规规矩矩,语言和气,不管生意多少,买卖不成人情在,和村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再进村,就成了熟人、朋友。如果有的年轻人调皮,年老的就告诫说,小本买卖,不容易,不要那样。

我在保定上中学时,学校门口附近有一个摊贩。他高个子,黑脸膛,沉静和气,从不大声说话,称呼我们为先生。在马路旁,搭了一间小棚,又用秫秸纸墙隔开,外面卖花生糖果,烧饼猪肉。纸墙上开一个小口,卖馄饨。当炉的是他的老婆,年纪不大,长得十分俊俏,从来不说话,也没有一点声响。只是听男人说一声,她就从小窗口,送出一碗馄饨来。

我去得多了,和她丈夫很熟,可以赊帐,也只是从小窗口偶尔看见过她的容颜。

学校限制学生吃零食,但他们的生意很好,我上学六年,他们一直在那里。听人说,他们是因为桃色事件,从山东老家逃到这里来的。夜晚,他们就睡在那间小小的棚子里,靠做这个小买卖,维持生活,享受幸福。

小棚子也经受风吹雨打,夜晚,他们做的是什么样的梦,我有时想写一篇小说。又觉得没有意思。写成了,还不是一篇新的文君当炉的故事。

不过,我确是常常想,他们为什么能那样和气生财,那样招人喜爱,那样看重自己的职业,也使得别人看重自己。他们不是本小利薄吗?不是早出晚归吗?劳累一年,才仅仅能养家糊口吗?…1985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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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芸斋梦余  晚秋植物记

白蜡树

庭院平台下,有五株白蜡树,五十年代街道搞绿化所植,已有碗口粗。每值晚秋,黄叶飘落,日扫数次不断。余门前一株为雌性,结实如豆荚,因此消耗精力多,其叶黄最早,飘落亦最早,每日早起,几可没足。清扫落叶,为一定之晨课,已三十余年。幼年时,农村练武术者,所持之棍棒,称做白蜡杆。即用此树枝干做成,然眼前树枝颇不直,想用火烤制过。如此,则此树又与历史兵器有关。揭竿而起,殆即此物。

石榴

前数年买石榴一株,植于瓦盆中。树渐大而盆不易,头重脚轻,每遇风,常常倾倒,盆已有裂纹数处,然尚未碎也。

今年左右系以绳索,使之不倾斜。所结果实为酸性,年老不能食,故亦不甚重之。去年结果多,今年休息,只结一小果,南向,得阳光独厚。其色如琥珀珊瑚,晶莹可爱,昨日剪下,置于橱上,以为观赏之资。

丝瓜

我好秋声,每年买蝈蝈一只,挂于纱窗之上,以其鸣叫,能引乡思。每日清晨,赴后院陆家采丝瓜花数枚,以为饲料。

今年心绪不宁,未购养。一日步至后院,见陆家丝瓜花,甚为繁茂,地下萎花亦甚多。主人问何以今年未见来采,我心有所凄凄。陆,女同志,与余同从冀中区进城,亦同时住进此院,今皆衰老,而有旧日感情。

瓜蒌

原为一家一户之庭院,解放后,分给众家众户。这是革命之必然结果。原有之花木山石,破坏糟蹋完毕,乃各占地盘,经营自己之小房屋,小菜园,小花圃,使院中建筑地貌,犬牙交错,形象大变。化整为零,化公为私,盖非一处如此,到处皆然也。工人也好,干部也好,多来自农村,其生活方式,经营思想,无不带有农民习惯,所重者为土地与砖瓦,观庭院中之竞争可知。

我体弱,无力与争。房屋周围之隙地,逐渐为有劳力、有心计者所侵占。唯窗下留有尺寸之地。不甘寂寞,从街头购瓜蒌籽数枚,植之。围以树枝,引以绳索,当年即发蔓结果矣。

幼年时,在乡村小药铺,初见此物。延于墙壁之上,果实垂垂,甚可爱,故首先想到它。当时是独家经营的新品种,同院好花卉者,也竞相种植。

东邻李家,同院中之广种博收者也。好施肥,每日清晨从厕所中掏出大粪,倾于苗圃,不以为脏。从医院要回瓜蒌秧,长势颇壮,绿化了一个方面。他种的瓜蒌,迟迟不结果,其花为白绒状,其叶亦稍不同,众人嘲笑。李家坚信不移,请看来年,而来年如故。一王姓客人过而笑曰:此非瓜蒌,乃天花粉也。药材在根部。此客号称无所不知。

我所植,果实逐年增多,李家仍一个不结。我甚得意,遂去破绳败枝,购置新竹竿搭成高大漂亮架子,使之向空中发展,炫耀于众。出乎意外,今年亦变为李家形状,一个果也没有结出。

幸有一部《本草纲目》,找出查看。好容易才查到瓜蒌条,然亦未得要领,不知其何以有变。是肥料跟不上,还是日光照射不足?是种值几年,就要改种,还是有什么剪枝技术?书上都没有记载。只是长了一些知识:瓜蒌也叫天花粉,并非两种。王客所言,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然我之推理,亦未必全中。阳光如旧并无新的遮蔽。肥料固然施得不多,证之李家,亦未必因此。如非修剪无术,则必是本身退化,需要再播种一次新的种子了。

种植几年,它对我不再是新鲜物,我对它也有些腻烦。现在既不结果,明年想拔去,利用原架,改种葡萄。但书上说拔除甚不易,其根直入地下,有五六尺之深。这又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

灰菜

庭院假山,山石被人拉去,乃变为一座垃圾山。我每日照例登临,有所凭吊。今年,因此院成为脏乱死角,街道不断督促,所属机关,才拨款一千元,雇推土机及汽车,把垃圾运走。光滑几天,不久就又砖头瓦块满地,机关原想在空地种些花木,花钱从郊区买了一车肥料,卸在大门口。除院中有心人运些到自己葡萄架下外,当晚一场大雨,全漂到马路上去了。

有一户用碎砖围了一小片地,扬上一些肥料。不知为什么没有继续经营。雨后野草丛生,其中有名灰菜者,现在长到一人多高,远望如灌木。家乡称此菜为“落绿”,煮熟可作菜。余幼年所常食。其灰可浣衣,胜于其他草木灰。故又名灰菜。生命力特强,在此院房顶上,可以长到几尺高。

1985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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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芸斋梦余  风烛庵杂记



五十年代末,一位姓王的文教书记,几次对我说:“你身体不好,不要写了,休息休息吧!”我当时还不能完全领会他的好意,以为只是关心我的身体。按照他的职务,他本应号召、鼓励我们多写,但他却这样说,当然是在私下。我后来才体会到,在那一时期,这是对我真正的关心和爱护。

这位书记,已经在“文化大革命”中惨死。他自然也不是完人,也给我留下过不太好的印象。但总起来说,他是个好人。古人称这样的人为君子,君子爱人以德。



有那么很多年,谁登台发言,或著文登报,“批判”了什么人,就会升官晋爵。批判的对象越大越重要,升的官位就越高。这种先例一开,那些急功好利之徒,谁不眼红心热?流风所及,斯文扫地。

一九四八年,我当记者时,因为所谓的“客里空”错误,受到一次批判。我的分量太轻,批判者得到的好处,也不大,但还是高升了一步。

冤家路窄,进城以后,我当记者,到南郊区白塘口一带采访时,又遇到了这位同志。他在那里搞“四清”,是工作组的成员。他特别注意我的采访,好像是要看看,经过他的批判,我在工作上有没有进步。有一次,我到食堂去喝水,正和人们闲聊,他严肃地对我说:

“到北屋去,那里正在汇报!”

我没有去。因为我写的文章,需要的是观察体验,并不只是汇报材料。

“文化大革命”期间,这位同志,和我同住一间牛棚。一同推粪拉土,遭受斥责辱骂,共尝一勺烩的滋味,往事已不堪回首矣。



凡能厚着脸皮批判别人的人,他在接受别人对他的批判时,脸皮也很厚。“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和一位同志同受批判,台上发言者嗷嗷,台下群众滔滔,他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光着的两只脚,互相磨擦着,表现得非常悠闲自然。后来“造反派”不断对他进行武斗,又把他关了起来,他才表示屈服。



“文革”那几年,编报也真难。每天有领袖像,而且越来尺寸越大。不只前后左右,要注意有无不好的字眼,就是像的背面,也要留心。只要有人指出,有什么坏字坏词,挨上了像片,那就不得了。那时报纸上,咒骂和下流的话语又很多,防不胜防。每日报样印出,必经多人审查,并映日光而照视。虽然“造反派”掌握了新闻大权,也是终日战战兢兢,不知什么时候,成为现行反革命。



“文革”时,我们这些“走资派”搞卫生,照例是把纸篓里的脏纸,倒进院里的大铁桶,以备拉走。有一次,不知是谁那么眼尖,看到了从报纸上撕下的一片领袖像。那时,每天的报上,都有大幅领袖像,恐怕是谁一时不留心用了,随手倒进去也就算了。他却捡出来,报告了造反总部。一经报告,又有物证,必须查处。一阵人慌马乱,还终于查出来了。

据说是传达室值夜班的一位女同志。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同志,从此患了神经病,两年以后,投河自尽。



现在,我想,人是有君子、小人之别的。古代的哲人,很早就发现了这种区别,并描绘了他们的基本特征。有关小人特征的古语是:见利忘义。势利小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小人得势,不可一世,等等。

人,成为君子,或成为小人,有先天的,即遗传的因素,也有后天的,即环境的因素。文化教养,也有影响。古代和近代,都曾有人主张经过教育,可使人成为君子,失去教育的机会,乃成为小人。实际上,一般文化教育,起不到这样的作用。法律和法制,却可以起到这种作用。所以,历代都重视“律”。

抗日战争是一种神圣的民族解放战争,在当时,舍身卫国,志士仁人,到处都可以遇到,人人思义,人人忘利,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好人。“文化大革命”期间,及其以后若干年,为何随时随地都可以遇到不折不扣的小人之行呢?显然不单单是教育或文化的问题,而是当时的环境,政治土壤,培育了君子之心,或是助长了小人之志的结果。古语说:“小人唯恐天下不乱”。“文化大革命”取消了作为国家命脉的法制,使那些小人真的变得“无法无天”了。

1986年4月17日剪贴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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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芸斋梦余  老家

前几年,我曾诌过两句旧诗:“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最近几天,又接连做这样的梦:要回家,总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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