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散文集-第15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熟悉者,当推死者的家属、亲戚、仆从。但自古以来,又以家属之言多亲情,仆从之言多忌讳,亲戚之言多掩饰,不为史家所重视。因此,又求之于与死者既有交往,所知较多,能够直言,且善于用文字表达者。此亦难矣!
综观以上四篇,文如其人。郑文重情感;夏文重事实;郁文重全面、系统;林文则重个人意气,以私情代事实,多臆想、夸张、推测之词。最不足取,且不足为训也。近日颇有人提倡反面文章、不同意见。但不管什么意见,也必根据事实,即死者生前之言行说话,以符天下公论。
古今传记文字之难,在于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名人之传记文字尤难,在于谬托知己,借以自炫。或生前多倾轧,身后多颂词,虚伪之情,溢于言表。
夏氏之文,只记亲身所见、所闻,知道多少就记多少,不求惊人,不涉无稽,简单明了,实事求是。此乃教育家兼作家之文章,长者仁者之言语,是我们学习的范文。
1990年12月28日
《船山全书》
这是岳麓书社近年正在进行的一件大工程,实际负责编校者为杨坚同志。每出一册,必蒙惠赠。书既贵重,又系我喜读之书,深情厚意,使我感念不已。我每次复信,均望他坚持下去,期于底成,因为这是千秋大业,对读书人有很大功德。
过去,寒斋藏书中,有金陵书局,曾氏木刻本《读通鉴论》,上等毛边纸印,字大行稀,天地宽广,虽字体有些笨拙(就是后来常见的金陵刻经处所刻佛经那种字体),然仍不失为佳本。
书有棕色大漆木板夹,全书有一尺多厚,搬动起来,很不方便,然分册甚薄,把持方便,甚便于老年人阅读,故为珍藏之一种。
此外,我还买过世界书局出版的《读通鉴论》,洋装厚本。
因素不喜世界书局所印书籍的字型和版式,后送给邹明。今邹明逝世,彼家恐无人问津此类读物矣。
又在天津古籍书店,见过太平洋书店所印之《船山遗书》,平装,大字,分册多,阅读亦方便,当时尚不知重视王氏著作,疏忽未收,价钱不会太贵的,至今很是后悔。
我还藏有四部备要本《宋论》。
近年,我还陆续购买了中华书局印行的王氏零星小书,如《楚辞通释》、《黄书》、《噩梦》等。
现在,岳麓所印全书我已经收到六册,王氏的主要著作,已包括在内。他们是在前人的工作基础上,再进行精细的工作,并用新发现的珍贵抄本作依据,重新进行编校。其优越之处,是不言自明的。
我对王氏发生敬仰之情,是在读《读通鉴论》开始。那是六十年代之初,我正在狂热地购求古籍。我认为像这样的文章,就事论事,是很难写好的。而他竟写得这样有气势,有感情,有文采,而且贯彻古今,直到《宋论》,就是这种耐心,这种魄力,也非常人所能有的。他的文章能写成这样,至少是因为:
(一)他有自己的政治思想,政治经验;(二)他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了解民情;(三)他有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文字能力;(四)他有一个极其淡泊的平静心态,甘于寂寞,一意著述。(五)这很可能是时代和环境造成的,无可奈何的人生选择。
等到我阅读了他另外一些著作后,我对他的评价是:
(一)他是明代遗民,但有明一代,没有能与他相比的学者;(二)他的著述,在清初开始传布,虽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但有清一代,虽考据之学大兴,名家如林,也没有一个人,能与他相比;(三)清初,大家都尊称顾炎武,但我读他的《日知录》,实在读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的其他著作,也未能广泛流传。人们都称赞他的气节,他的治学方法,固然不完全是吹捧,但也与他虽不仕清廷,却有一些当朝的亲友、学生,作为背景有关。自他以下的学者,虽各有专长,也难望王氏项背。因为就博大精深四字而言,他们缺乏王夫之的那种思想,那种态度,那种毅力。
他是把自己藏在深山荒野,在冷风凄雨,昏暗灯光之下,写出真正达天人之理、通古今之变的书的人。
他为经书作的疏解,也联系他的思想实际,文字多带感情,这是前人所未有的。即以楚辞而论,我有多种注释本,最终还是选中他的《楚辞通释》一书为读本。
1991年5月10日
《刘半农研究》
载《新文学史料》一九九一年第一期。
材料共三篇:刘氏日记通读;徐瑞岳作刘氏研究十题摘读;其他一篇未读。
刘氏著作,我只买过一本良友印的他的《杂文二集》,精装小型,印刷非常精美,劫后为一朋友借去未还。
记得刘氏逝世后,鲁迅先生曾写一文纪念,我至今记得的有两点:一、刘氏为人,表现有些“浅”,但是可爱的;二、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思想,常受朋友们的批评。我一向信任鲁迅先生的察人观世,他所说虽属片面,可能是准确的。
红袖添香云云,不过是旧日文人幻想出来的一句羡美之词,是不现实的。悬梁、刺股,凿壁、囊萤,都可以读书。唯有红袖添香,不能读书。如果谁有这种条件,不妨试验一下。
但文人性格中,往往会存在这么一种浪漫倾向。以刘氏请赛金花讲故事为例:当时赛流落在北京天桥一带,早已经无人提起她。是管翼贤(《实报》老板)这些人发现了她,当做新闻传播出去。最初听赛信口开河的有傅斯年、胡适等人,听得欣然有趣。但傅和胡只是听听而已,不会认真当做一件事,去收集她的材料,更不会认真地为她树碑立传。因为这两位先生,城府都是深远的,不像刘半农那么浅近。
赛虽被写进《孽海花》一书,但并非正面人物,更无可称道之事。当时北京,经过八国联军入侵之痛的老一辈人还很多,也没人去恭维她。刘送三十元给她,请她讲故事六次,每次胡乱说一通,可得五元,在当时处于潦倒状态的老妓女来说,何乐而不为?
刘就根据这个谈话记录,准备为她立传,因早逝,由他的学生商鸿逵完成,即所谓《赛金花本事》一书,一九三四年出版。当时东安市场小书摊,都有陈列,但据我所知,很少有人购买。因为华北已处于危亡之际,稍有良知的,都不会想在这种人物身上,找到任何救国图存的良方。有人硬把赛金花的被提起,和国难当头联系起来,是没有道理,也没有根据的。
刘氏这一工作,是彻底失败了。当然,他成功的方面很多,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使我深受感动的,是徐瑞岳文章中,引叙齐如山对刘的劝告。齐说:“赛金花自述的一些情况,有些颇不真实,尤其是她和瓦德西的关系,似有生拉硬扯和修饰遮掩之嫌,撰稿时要多加谨慎。”并说:“以小说家、诗家立场随便说说,亦或可原,像你这大文学家,又是留学生,若连国际这样极普通的情形都不知道,未免说不过去。而且你所著之书,名曰本事,非小说诗词可比,倘也跟着他们随便说,则不但于你名誉有关,恐怕于身份也有相当损处。”朋友之间,能如此直言,实属不易。
同样,我也佩服钱玄同对商鸿逵的训教。徐氏原文称:
“时在北大研究院的钱玄同听说此事后,甚为生气,把商鸿逵叫去狠狠训了一顿,认为一个尚在读书的研究生,不应该去访问什么赛金花,更不应该为风尘女子立传。商鸿逵从钱玄同那儿恭恭敬敬地退出来,又跑到时任北大文科主任的胡适之处,向胡氏详尽地汇报了撰书的起因和经过,并得到了胡适的首肯。”
从这一段文字,可同时看出:钱、商、胡三个人的处世为人的不同。
耕堂曰:安史乱后,而大写杨贵妃;明亡,而大写李香君;吴三桂降清,而大写陈圆圆;八国联军入京,而大写赛金花。此中国文人之一种发明乎?抑文学史之一种传统乎?不得而知也。有人以为:通过一女子,反映历代兴亡,即以小见大之义,余不得而明也。当然,文学之作,成功流传者亦不少见。《长恨歌》,《桃花扇》,《圆圆曲》,固无论矣。即《孽海花》一书,亦不失为佳作,然失败无聊之作,实百倍于此,不过随生随灭,化作纸浆,不存于世而已。而当革命数十年之后,人民处太平盛世之时,此等人物,又忽然泛滥于文艺作品之中,此又何故使然欤?
1991年5月23日上午——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十一 耕堂读书记 幻华室藏书记序
除旧布新,进化之道;喜新厌旧,人性之常。揆之天理人道,有不可厚非者。唯于书籍文物,人则不厌其旧,愈旧则价值愈高,爱惜之情倍切。古今一体,四海同嗜。或废寝忘食,倾家荡产,以事收藏;或终生孜孜,抱残守阙,以事研讨。其中亦自有道理存焉。
余于旧籍,知识浅薄,所见甚少。然于六十年代之初,养疴无所事事,亦曾追慕风雅,于京、津、宁、沪、苏等地,函索书目,邮购旧籍,日积月累,遂至可观。不久,三四跳梁,觊觎神器,国家板荡,群效狂愚。文化之劫,百倍秦火。余所藏者,新书、小说及易出手卖钱者,荡然无存。其中旧籍,因形似破纸,又蒙恶谥,虽有贪者,不敢问津,幸得无大损。
悼彼灰烬,可庆凤毛。发还之后,曾细心修整,并加题识,已有《书衣文录》四卷。另列幸存书籍草目,以备查寻。然文录所记,多系时事及感想,非尽关书籍内容;草目系逐橱登记,杂乱并无统系。今值清闲,乃就所列书目,及日常浏览所得,分类记其体要、版本,各为短文系之。非敢冒充渊博,不过略述管窥,就教于通达而已。
1981年1月7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十一 耕堂读书记 我的二十四史
一九四九年初进城时,旧货充斥,海河两岸及墙子河两岸,接连都是席棚,木器估衣,到处都是,旧书摊也很多,随处可以见到。但集中的地方是天祥市场二楼,那些书贩用木板搭一书架,或放一床板,上面插列书籍,安装一盏照明灯,就算是一家。各家排列起来,就构成了一个很大的书肆。也有几家有铺面的,藏书较富。
那一年是天津社会生活大变动的时期,物资在默默地进行再分配,但进城的人们,都是穷八路,当时注意的是添置几件衣物,并没有多少钱去买书,人们也没有买书的习惯。
那一时期,书籍是很便宜的,一部白纸的四部丛刊,带箱带套,也不过一二百元,很多拆散,流落到旧纸店去;各种二十四史,也没人买,带樟木大漆盒子的,带专用书橱的,就风吹日晒的,堆在墙子河边街道上。
书贩们见到这种情景,见到这么容易得手的货源,都跃跃欲试,但他们本钱有限,货物周转也不灵,只能望洋兴叹,不敢多收。
我是穷学生出身,又在解放区多年,进城后携家带口,除谋划一家衣食,不暇他顾。但幼年养成的爱书积习,又滋长起来。最初,只是在荒摊野市,买一两本旧书,放在自己的书桌上。后来有了一些稿费,才敢于购置一些成套的书,这已经是一九五四年以后的事了。
最初,我从天祥书肆,买了一部涵芬楼影印本的《史记》,是据武英殿本。本子较小,字体也不太清晰。涵芬楼影印的这部二十四史,后来我见过全套,是用小木箱分代函装,然后砌成一面小影壁,上面还有瓦檐的装饰。但纸张较劣,本子较小是它的缺点,因此,并不为藏书家所珍爱。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喜爱同文书局石印的二十四史,它也是根据武英殿本,但纸张洁白而厚,字大行稀,看起来醒目,也是用各式小木箱分装,然后堆叠起来,自成一面墙,很是大方。我只买了一部《梁书》而已。
有一次,天祥一位人瘦小而本亦薄的商人,买了一套中华书局印的前四史,很洁整,当时我还是胸无大志,以为买了前四史读读,也就可以了,用十元钱买了下来。因为开了这个头,以后就陆续买了不少中华书局的二十四史零种。其实中毕书局的四部备要本二十四史,并不佳。即以前四史而言,名为仿宋,字也够大,但以字体扁而行紧密,看起来,还是不很清楚。以下各史,行格虽稀,但所用纸张,无论黑白,都是洋纸,吸墨不良,多有油渍。中华书局的二十四史,也是据武英殿本重排,校刊只能说还可以,总之,并不引人喜爱。清末,有几处官书局,分印二十四史,金陵书局出的包括《史记》在内的几种,很有名,我也曾在天祥见过,以本子太大,携带不便,失之交臂之间。
我的《南史》和《周书》,是光绪年间,上海图书集成印书局校印本,字体并不小,然字扁而行密,看起来字体连成一线,很费目力。清末民初,用这种字体印的书很不少,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