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散文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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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恤金粮?”秋阁流着泪说,“我不去领,哥哥是自己报名参军的,他流血是为了咱们革命,不是为了换小米粮食。
我能够生产。”
曹蜜田又劝说了几句,就走了。秋阁坐在纺车怀里,再也纺不成线,她望着灯火,一直到眼睛发花,什么也看不见,才睡下来。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把二格叫醒,姐俩到碾子上去推棒子,推好叫二格端回去,先点火添水,她顺路到郭忠的小店里去。
郭忠的老婆是个歪材。她原是街上一个赌棍的女儿,在旧年月,她父亲在街上开设一座大宝局,宝局一开,如同戏台,不光是赌钱的人来人往,就是那些供给赌徒们消耗的小买卖,也不知有多少。这个女孩子起了个名儿叫大器。她从小在那个场合里长大,应酬人是第一,守家过日子顶差。等到大了,不知有多少人想算着她,父亲却把她嫁给了郭忠。
谁都说,这个女人要坏了郭家小店的门风,甚至会要了郭忠的性命。娶过门来,她倒安分守己和郭忠过起日子来,并且因为她人缘很好,会应酬人,小店添了这员女将,更兴旺了。
可是小店也就成了村里游手好闲的人们的聚处,整天价人满座满,说东道西,拉拉唱唱。
郭忠有个大女儿名叫大妮,今年十七岁了。这姑娘长得很像她母亲,弯眉大眼,对眼看人,眼里有一种迷人的光芒,身子发育得丰满,脸像十五的月亮。
大妮以前也和那些杂乱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近来却正眼也不看他们;她心里想,这些人要不的,你给他点好颜色看,他就得了意,顺杆爬上来,顶好像蝎子一样螫他们一下。
大妮心里有一种苦痛,也有一个希望。在村里,她是叫同年的姐妹们下眼看的,人们背地说她出身不好,不愿意叫她参加生产组,只有秋阁姐知道她的心,把她叫到自己组里去。她现在很恨她的母亲,更恨那些游手好闲的整天躺在她家炕上的那些人,她一心一意要学正派,要跟着秋阁学。
秋阁来到她家,在院里叫了一声,大妮跑出来,说:
“秋阁姐,到屋里坐吧,家里没别人。”
“我不坐了,”秋阁说,“吃过饭,我们去给抗属送粪,你有空吧?”
“有空。”大妮说。
大妮的娘还没有起来,她在屋里喊:
“秋阁呀,屋里坐坐嘛。你这孩子,多咱也不到我这屋里来,我怎么得罪了你?”
“我不坐了,还要回去做饭哩。”秋阁走出来,大妮跟着送出来,送到过道里小声问:
“秋阁姐,怎么你眼那么红呀,为什么啼哭来着?”
“我哥哥牺牲了。”秋阁说。
“什么,秋来哥呀?”大妮吃了一惊站住了,眼睛立时红了,“那你今儿个就别到地里去了,我们一样做。”
“不”,秋阁说,“我们还是一块去,你回去做饭吃吧。”
194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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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风云小记 “帅府”巡礼
赵老帅是有名的人物。因为人民重视今年的生产,他在村里就更被注意。但他的有名是很久的了,他住的宅院,人们称为帅府。一提“各节院里”,人们就知道是指的他家。
这个“帅”字,不是指的什么元帅的帅。在冀中,帅的意思包括:干净、利落、漂亮等等意思,这些意思,如果用土话来说就是“各节”。
我去访问他。一接近他的住宅,胡同里特别扫得干净;一进他的庭院,一钟明媚的有秩序的气象,使人的精神也清新起来。
一到他的农具室,我真吃惊了。他的一间西房满满陈列着农具,是那么多种多样,井井有条。这简直是一个农具博览会,都是多次浸润过劳动和土地的津液的。
他的农具齐全,这些工具都涂过桐油,擦洗得干净。他的铁锨并排放着,像官场的执事;他的木锨的头起都镶着铁皮。一切都擦得闪闪放光,而悬挂在北墙山上的耕地的盆子,则像一面庄严明亮的宝镜,照见你,使你想到这里陈列的一切,对于他是多么有意义和重要。
墙上挂的,房顶上插的,中间排列的都是农具。但就是一把小剪,一把小锤,都有自己的位置,就是在夜间,也可以随意取出使用。
他是一个农民,他爱惜这些工具。
他勤俭持家昼夜不息地劳动。他六十岁了,看来有些黄瘦;但在中年,他一夜砍完七亩黑豆,一夜和好一间房子那样大的一堆打坯泥,不知劳累。
他沉默寡言,说话的时候,几乎是闭着眼睛;当谈到种地的事情,他才活泼起来。
他常在吃饭的时候,和孩子们讲说种地的要点。但是孩子们好像并不愿意听,他对这点,很表示气愤,他说:“我教育他们,他们不听,学里先生说的话,他们才认真记着!”
孩子们参加村里的工作,他的十八岁的女儿和二十岁的儿媳,都是村里的干部,儿媳曾经当选过劳动英雄。
他的影响,已经能在他的儿女身上看出。他全家人口都是那样健康、清洁和精于田间的劳动。
紧张的愉快的劳动,能够换来人生最珍贵的东西。当我们谈话的时候,我瞥见了他的儿媳,正在外间耍着周岁的孩子。她是那么美丽和健壮,敏捷和聪明;孩子在她手里旋转,像一滴晶莹的露珠,旋转在丰鲜的花朵里。
他非常爱好清洁的秩序。他的牛圈里从来看不见粪尿,一层沙土铺在牛身下,他刷洗的小牛好像刚出阁的少妇。
他爱好干净,简直成了一种癖性。有人传说他起了猪圈,还要用净水刷洗。说他在“五一”的残酷环境,还要半夜里起来,叫媳妇提着灯笼,打扫完院子,才匆忙逃到野外去。
他的家庭充满团结的乐趣和劳作的愉快,劳动的竞争心和自尊心。每个人因为劳动觉到了自己的地位和尊重别人的地位。勤俭劳作使家庭之间充满新生的向上的气象。
他说:他锄地没有遍数,什么时候地里没有一棵草了为止。他锄地的时候,如果一眼看见很远的前面有一棵草,他就先跑过去把它锄下,才能安心。
他黎明就带领儿媳、女儿上地,几个人默默地竞赛,老人监视着她们的锄,指出她们遗漏的每一棵草。
他已经参加了村里的拨工组。起先,他因为害怕别人给他把地种坏了,没有信心,村里就给他找了几个能和他相比的农事老手,组成一组。
194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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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风云小记 相片
正月里我常替抗属写信。那些青年妇女们总是在口袋里带来一个信封两张信纸。如果她们是有孩子的,就拿在孩子的手里。信封信纸使起来并不方便,多半是她们剪鞋样或是糊窗户剩下来的纸,亲手折叠成的。可是她们看的非常珍贵,非叫我使这个写不可。
这是因为觉得只有这样,才真正完全地表达了她们的心意。
那天,一个远房嫂子来叫我写信给她的丈夫。信封信纸以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相片。
这是她的照片,可是一张旧的,残破了的照片。照片上的光线那么暗,在一旁还有半个“验讫”字样的戳记。我看了看照片,又望了望她,为什么这样一个活泼好笑的人,照出相来,竟这么呆板阴沉!我说:
“这相片照的不像!”
她斜坐在炕沿上笑着说:
“比我年轻?那是我二十一岁上照的!”
“不是年轻,是比你现在还老!”
“你是说哭丧着脸?”她嘻嘻地笑了,“那是敌人在的时候照的,心里害怕的不行,哪里还顾的笑!那时候,几千几万的人都照了相,在那些相片里拣不出一个有笑模样的来!”
她这是从敌人的“良民证”上撕下来的相片。敌人败退了,老百姓焚毁了代表一个艰难时代的良民证,为了忌讳,撕下了自己的照片。
“可是,”我好奇地问,“你不会另照一个给他寄去吗?”
“就给他寄这个去!”她郑重地说,“叫他看一看,有敌人在,我们在家里受的什么苦楚,是什么容影!你看这里!”
她过来指着相片角上的一点白光:“这是敌人的刺刀,我们哆哩哆嗦在那里照相,他们站在后面拿枪刺逼着哩!”
“叫他看看这个!”她退回去,又抬高声音说,“叫他坚决勇敢地打仗,保护着老百姓,打退蒋介石的进攻,那样受苦受难的日子,再也不要来了!现在自由幸福的生活,永远过下去吧!”
这就是一个青年妇女,在新年正月,给她那在前方炮火里打仗的丈夫的信的主要内容。如果人类的德性能够比较,我觉得只有这种崇高的心意,才能和那为人民的战士的英雄气概相当。
194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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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风云小记 织席记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从南几县走过来,在蠡县、高阳,到处是纺线、织布。每逢集日,寒冷的早晨,大街上还冷冷清清的时候,那线子市里已经挤满了妇女。她们怀抱着一集纺好的线子,从家里赶来,霜雪粘在她们的头发上。她们挤在那里,急急卖出自己的线子,买回棉花;赚下的钱,再买些吃食零用,就又匆匆忙忙家去了。回家路上的太阳才融化了她们头上的霜雪。
到端村。集日那天,我先到了席市上。这和高、蠡一带的线子市,真是异曲同工。妇女们从家里把席一捆捆背来,并排放下。她们对于卖出成品,也是那么急迫,甚至有很多老太太,在乞求似地招唤着席贩子:“看我这个来呀,你过来呀!”
她们是急于卖出席,再到苇市去买苇。这样,今天她们就可解好苇,甚至轧出眉子,好赶织下集的席。时间就是衣食,劳动是紧张的,她们的热情的希望永远在劳动里旋转着。
在集市里充满热情的叫喊、争论。而解苇、轧眉子,则多在清晨和月夜进行。在这里,几乎每个妇女都参加了劳动。
那些女孩子们,相貌端庄地坐在门前,从事劳作。
这里的房子这样低、挤、残破。但从里面走出来的妇女、孩子们却生的那么俊,穿的也很干净。普遍的终日的劳作,是这里妇女可亲爱的特点。她们穿的那么讲究,在门前推送着沉重的石砘子。她们的花鞋残破,因为她们要经常在苇子上来回践踏,要在泥水里走路。
她们,本质上是贫苦的人。也许她们劳动是希望着一件花布褂,但她们是这样辛勤的劳动人民的后代。
在一片烧毁了的典当铺的广场上,围坐着十几个女孩子,她们坐在席上,垫着一小块棉褥。她们晒着太阳,编着歌儿唱着。她们只十二三岁,每人每天可以织一领丈席。劳动原来就是集体的,集体劳动才有乐趣,才有效率,女孩子们纺线愿意在一起,织席也愿意在一起。问到她们的生活,她们说现在是享福的日子。
生活史上的大创伤是敌人在炮楼“戳”着的时候,提起来,她们就黯然失色,连说不能提了,不能提了。那个时候,是“掘地梨”的时候,是端村街上一天就要饿死十几条人命的时候。
敌人决堤放了水,两年没收成,抓夫杀人,男人也求生不得。敌人统制了苇席,低价强收,站在家里等着,织成就抢去,不管你死活。
一个女孩子说:“织成一个席,还不能点火做饭!”还要在冰凌里,用两只手去挖地梨。
她们说:“敌人如果再呆一年,端村街上就没有人了!”那天,一个放鸭子的也对我说:“敌人如果再呆一年,白洋淀就没有鸭子了!”
她们是绝处逢生,对敌人的仇恨长在。对民主政府扶植苇席业,也分外感激。公家商店高价收买席子,并代她们开辟销路,她们的收获很大。
生活上的最大变化,还是去年分得了苇田。过去,端村街上,只有几家地主有苇。他们可以高价卖苇,贱价收席,践踏着人民的劳动。每逢春天,穷人流血流汗帮地主去上泥,因此他家的苇子才长的那么高。可是到了年关,穷人过不去,二百户人,到地主家哀告,过了好半天,才看见在钱板上端出短短的两戳铜子来。她们常常提说这件事!她们对地主的剥削的仇恨长在。这样,对于今天的光景,就特别珍重。
194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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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风云小记 采蒲台的苇
我到了白洋淀,第一个印象,是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是苇,人和苇结合的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
我渐渐知道,苇也因为性质的软硬、坚固和脆弱,各有各的用途。其中,大白皮和大头栽因为色白、高大,多用来织小花边的炕席;正草因为有骨性,则多用来铺房、填房碱;
白毛子只有漂亮的外形,却只能当柴烧;假皮织篮捉鱼用。
我来的早,淀里的凌还没有完全融化。苇子的根还埋在冰冷的泥里,看不见大苇形成的海。我走在淀边上,想象假如是五月,那会是苇的世界。
在村里是一垛垛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