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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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仪容秀美,袍服炫丽。媪惊问:“何来?”女曰:“怜媪独居,故来相伴。”
媪疑为侯门亡人,苦相诘,女曰:“媪勿惧,妾之孤,亦犹媪也。我爱媪洁,故
相就,两免岑寂,固不佳耶?”媪又疑为狐,默然犹豫。女竟升床代绩。曰:
“媪无忧,此等生活,妾优为之,定不以口腹相累。”媪见其温婉可爱,遂安之。
夜深,谓媪曰:“携来衾枕,尚在门外,出溲时,烦捉之。”媪出,果得衣
一裹。女解陈榻上,不知是何等锦绣,香滑无比,媪亦设布被,与女同榻。罗衿
甫解,异香满室。既寝,媪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女子枕边笑曰:“姥
七旬,犹妄想耶?”媪曰:“无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媪
愈知为狐,大惧。女又笑曰:“愿作男子,何心而又惧我耶?”媪益恐,股战摇
床。女曰:“嗟乎!胆如此大,还欲作男子!实相告:我真仙人,然非祸汝者。
但须谨言,衣食自足。”媪早起,拜于床下,女出臂挽之,臂腻如脂,热香喷溢;
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媪心动,复涉遐想。女哂曰:“婆子战栗才止,心又何
处去矣!使作丈夫,当为情死。”媪曰:“使是丈夫,今夜那得不死!”由是两
心浃洽,日同操作。视所绩,匀细生光,织为布,晶莹如锦,价较常三倍。媪出,
则扃其户,有访媪者,辄于他室应之。居半载,无知者。
后媪渐泄于所亲,里中姊妹行皆托媪以求见。女让曰:“汝言不慎,我将不
能久居矣。”媪悔失言,深自责;而求见者日益众,至有以势迫媪者。媪涕泣自
陈。女曰:“若诸女伴,见亦无妨;恐有轻薄儿,将见狎侮。”媪复哀恳,始许
之。越日,老媪少女,香烟相属于道。女厌其烦,无贵贱,悉不交语,惟默然端
坐,以听朝参而已。乡中少年闻其美,神魂倾动,媪悉绝之。
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啖媪,媪诺,为之请。女已知之,责
曰:“汝卖我耶?”媪伏地自投。女曰:“汝贪其赂,我感其痴,可以一见。然
而缘分尽矣。”媪又伏叩。女约以明日。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入门长揖。
女帘内与语,问:“君破产相见,将何以教妾也?”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干,
只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如不以冥顽见弃,俾得一阔眼界,下愿已足。若休
咎自有定数,非所乐闻。”忽见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
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炫神驰,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沉沉,闻声不见矣。
悒怅间,窃恨未睹下体;俄见帘下绣履双翘,瘦不盈指。生又拜。帘中语曰:
“君归休!妾体惰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生题“南乡子”一调于壁云:
“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花
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甘。”题毕而
去。
女览题不悦,谓媪曰:“我言缘分已尽,今不妄矣。”媪伏地请罪。女曰:
“罪不尽在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于汝何尤。
若不速迁,恐陷身情窟,转劫难出矣。”遂袱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抽肠
莱阳民某昼卧,见一男子与妇人握手入。妇黄肿,腰粗欲仰,意象愁苦。男
子促之曰:“来,来!”某意其苟合者,因假睡以窥所为。既入,似不见榻上有
人。又促曰:“速之!”妇便自坦胸怀,露其腹,腹大如鼓。男子出屠刀一把,
用力刺入,从心下直剖至脐,蚩蚩有声。某大俱,不敢喘息。而妇人攒眉忍受,
未尝少呻。男子口衔刀,入手于腹,捉肠挂肘际;且挂且抽,顷刻满臂。乃以刀
断之,举置几上,还复抽之。几既满,悬椅上;椅又满,乃肘数十盘,如渔人举
网状,望某首边一掷。觉一阵热腥,面目喉膈覆压无缝。某不能复忍,以手推肠,
大号起奔。肠堕榻前,两足被絷,冥然而倒。家人趋视,但见身绕猪脏;既入审
顾,则初无所有。众各自谓目眩,未尝骇异。及某述所见,始共奇之。而室中并
无痕迹,惟数日血腥不散。
○张鸿渐
张鸿渐,永平人。年十八,为郡名士。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有
范生被杖毙,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求张为刀笔之词,约其共事。张许之。妻
方氏,美而贤,闻其谋,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
则人人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
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张服其言,悔之,乃宛谢诸生,但为创词而去。
质审一过,无所可否。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又追捉刀人。张
惧,亡去,至凤翔界,资斧断绝。日既暮,踟躇旷野,无所归宿。欻睹小村,趋
之。老妪方出阖扉,见生,问所欲为。张以实告,妪曰:“饮食床榻,此都细事;
但家无男子,不便留客。”张曰:“仆亦不敢过望,但容寄宿门内,得避虎狼足
矣。”妪乃令入,闭门,授以草荐,嘱曰:“我怜客无归,私容止宿,未明宜早
去,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
妪去,张倚壁假寐。忽有笼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张急避暗处,微窥之,
二十许丽人也。及门,见草荐,诘妪。妪实告之,女怒曰:“一门细弱,何得容
纳罪人!”即问:“其人焉往?”张惧,出伏阶下。女审诘邦族,色稍霁,曰:
“幸是风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关白,此等草草,岂所以待君子。”命妪
引客入舍。俄顷,罗酒浆,品物精洁;既而设锦裀于榻。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
氏。妪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谢世,止遗三女。适所见,长姑舜华也。”
妪去。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忽舜华推扉入。张释卷,
搜觅冠履。女即榻捺坐曰:“无须,无须!”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风流
才士,欲以门户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弃否?”张皇然不知所对,但云:
“不相诳,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见君诚笃,顾亦不妨。既不
嫌憎,明日当烦媒妁。”言已,欲去。张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
赠张曰:“君持作临眺之资;向暮,宜晚来。恐旁人所窥。”张如其言,早出晏
归,半年以为常。
一日,归颇早,至其处,村舍全无,不胜惊怪。方徘徊间,闻妪云:“来何
早也!”一转盼间,则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异之。舜华自内出,笑曰:
“君疑妾耶?实对君言:妾,狐仙也,与君固有夙缘。如必见怪,请即别。”张
恋其美,亦安之。夜谓女曰:“卿既仙人,当千里一息耳。小生离家三年,念妻
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女似不悦,曰:“琴瑟之情,妾自分于君为笃;君
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张谢曰:“卿何出此言。谚云:‘一日夫
妻,百日恩义。’后日归念卿时,亦犹今日之念彼也。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
女乃笑曰:“妾有褊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暂归,
此复何难:君家咫尺耳。”遂把袂出门,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女曳之走,
无几时,曰:“至矣。君归,妾且去。”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逾垝垣入,
见室中灯火犹荧,近以两指弹扉,内问为谁,张具道所来。内秉烛启关,真方氏
也。两相惊喜。握手入帷。见儿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才及膝,今身长如
许矣!”夫妇依倚,恍如梦寐。张历述所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瘐死者,有
远徙者,益服妻之远见。方纵体入怀,曰:“君有佳偶,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
人矣!”张曰:“不念,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
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以手探儿,一
竹夫人耳。大惭无语。女曰:“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矣,犹幸未忘恩义,差
足自赎。”
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痴情恋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欲至
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远,风声
飕飕。移时,寻落,女曰:“从此别矣。”方将订嘱,女去已渺。怅立少时,闻
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叩户,宛若前状。
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既相见,涕不可仰。张犹疑
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卧一儿,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携入耶?”方氏不
解,变色曰:“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见,全无悲恋之情,何以
为心矣!”张察其情真,始执臂欷殻В哐云湎辍N仕习杆幔⑷缢椿浴7
相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不应。盖里中有恶少,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
遥见一人逾垣去,谓必赴淫约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
问,乃曰:“室中何人也?”方讳言:“无之。”甲言:“窃听已久,敬将以执
奸也。”方不得已,以实告,甲曰:“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
府。”方苦哀之,甲词益狎逼。张忿火中烧,把刀直出,剁甲中颅。甲踣,犹号,
又连剁之,遂死。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张曰:
“丈夫死则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香,目即
瞑矣。”
天明,赴县自首。赵以钦案中人,姑薄惩之。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途中
遇女子跨马过,一老妪捉鞚,盖舜华也。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女返辔,手启
障纱,讶曰:“表兄也,何至此?”张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
顾,然予不忍也。寒舍不远,即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从去二三里,见
一山村,楼阁高整。女下马入,令妪启舍延客。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又使
妪出曰:“家中适无男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
数十金为官人作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二役窃喜,纵饮,不复言行。日渐
暮,二役径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龙。少时,促
下,曰:“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之约,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张问:
“后会何时?”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
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赁屋授徒焉。托名宫子迁。居十年,访知
捕亡寝怠,乃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及门,则墙垣
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张低语之。喜极,纳入,作
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何得遣汝半夜来?”入室,各道情事,
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谁,曰:“儿妇耳。”问:
“儿安在?”曰:“赴郡大比未归。”张涕下曰:“流离数年,儿已成立,不谓
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话末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列满几。张喜慰过望。
居数日,隐匿屋榻,惟恐人知。一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大惧,
并起。闻人言曰:“有后门否?”益惧,急以门扇代梯,送张夜度垣而出,然后
诣门问故,乃报新贵者也。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
张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
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遂入乡村,意将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粘壁上,近
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顷之,一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翁见仪容都雅,
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诘所往,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翁留诲
其少子。张略问官阀,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犹子也。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
云是永平张姓,十八九少年也。张以乡谱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
姑默之。至晚解装,出“齿录”,急借披读,真子也。不觉泪下。共惊问之,乃
指名曰:“张鸿渐,即我是也。”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
收悲以喜。许即以金帛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