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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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气犹芳,赪颜醉态,倾绝人寰。喜极,为之捉足解袜,抱体缓裳。而女已微醒,
开目见刘,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卖我矣!”刘狎抱之。女嫌肤冰,
微笑曰:“今夕何夕,见此凉人!”刘曰:“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遂相欢
爱。既而曰:“婢子无耻,玷人床寝,而以妾换裤耶!必小报之!”
从此无夕不至,绸缪甚殷。袖中出金钏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数日,
怀绣履一双来,珠嵌金绣,工巧殊绝,且嘱刘暴扬之。刘出夸示亲宾,求观者皆
以资酒为贽,由此奇货居之。女夜来,作别语。怪问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
欲携家远去,隔绝我好。”刘惧,愿还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挟妾,如还
之,中其机矣。”刘问:“何不独留?”曰:“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俱托胡
郎经纪,若不从去,恐长舌妇造黑白也。”从此不复至。
逾二年,思念綦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骑款段马,老仆鞚之,摩肩过;反启
障纱相窥,丰姿艳艳。顷,一少年后至,曰:“女子何人?似颇佳丽。”刘亟赞
之。少年拱手笑曰:“太过奖矣!此即山荆也。”刘惶愧谢过。少年曰:“何妨。
但南阳三葛,君得其龙,区区者又何足道!”刘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认窃眠
卧榻者耶?”刘始悟为胡。叙僚婿之谊,嘲谑甚欢。少年曰:“岳新归,将以省
觐,可同行否?”刘喜,从入萦山。
山上故有邑人避乱之宅,女下马入。少间,数人出望,曰:“刘官人亦来矣。”
入门谒见翁妪。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并揖就坐。
少时,酒灸纷纶,谈笑颇洽。翁曰:“今日三婿并临。可称佳集。又无他人,可
唤儿辈来。作一团圞之会。”俄,姊妹俱出,翁命设坐,各傍其婿。八仙见刘,
惟掩口而笑;凤仙辄与嘲弄;水仙貌少亚,而沉重温克,满座倾谈,惟把酒含笑
而已。于是履舄交错,兰麝熏人,饮酒乐甚。刘视床头乐具毕备,遂取玉笛,请
为翁寿。翁喜,命善者各执一艺,因而合座争取,惟丁与凤仙不取。八仙曰:
“丁郎不谙可也,汝宁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掷凤仙怀中,便串繁响。翁悦曰:
“家人之乐极矣!儿辈俱能歌舞,何不各尽所长?”八仙起,捉水仙曰:“凤仙
从来金玉其音,不敢相劳;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二人歌舞方已,适婢以
金盘进果,都不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腊携来,所谓‘田婆罗’也。”因掬
数枚送丁前。凤仙不悦曰:“婿岂以贫富为爱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
“阿爹以丁郎异县,故是客耳。若论长幼,岂独凤妹妹有拳大酸婿耶?”凤仙终
不快,解华妆,以鼓拍授婢,唱‘破窑’一折,声泪俱下;既阕,拂袖径去,一
座为之不欢。八仙曰:“婢子乔性犹昔。”乃追之,不知所往。
刘无颜,亦辞而归。至半途,见凤仙坐路旁,呼与并坐,曰:“君一丈夫,
不能为床头人吐气耶?黄金屋自在书中,愿好为之。”举足云:“出门匆遽,棘
剌破复履矣,所赠物,在身边否?”刘出之,女取而易之。刘乞其敝者,冁然曰:
“君亦大无赖矣!几见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怀藏者?如相见爱,一物可以相赠。”
旋出一镜付之曰:“欲见妾,当于书卷中觅之;不然,相见无期矣。”言已,不
见。
怊怅而归。视镜,则凤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嘱,谢
客下帷。一日,见镜中人忽现正面,盈盈欲笑,益重爱之。无人时,辄以共对。
月余锐志渐衰,游恒忘返。归见镜影,惨然若涕;隔日再视,则背立如初矣:始
悟为己之废学也。乃闭户研读,昼夜不辍;月余,则影复向外。自此验之:每有
事荒废,则其容戚;数日攻苦,则其容笑。于是朝夕悬之,如对师保。如此二年,
一举而捷。喜曰:“今可以对我凤仙矣!”揽镜视之,见画黛弯长,瓠犀微露,
喜容可掬,宛在目前。爱极,停睇不已。忽镜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画中爱
宠’,今之谓矣。”惊喜四顾,则凤仙已在座右。握手问翁媪起居,曰:“妾别
后,不曾归家,伏处岩穴,聊与君分苦耳。”刘赴宴郡中,女请与俱;共乘而往,
人对面不相窥。既而将归,阴与刘谋,伪为娶于郡也者。女既归,始出见客,经
理家政。人皆惊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刘属富川令门人,往谒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礼优渥,言:“岳父母
近又他徙。内人归宁,将复。当寄信往,并诣申贺。”刘初疑丁亦狐,及细审邦
族,始知富川大贾子也。初,丁自别业暮归,遇水仙独步,见其美,微睨之。女
请附骥以行。丁喜,载至斋,与同寝处。棂隙可入,始知为狐。女言:“郎勿见
疑。妾以君诚笃,故愿托之。”丁嬖之。竟不复娶。
刘归,假贵家广宅,备客燕寝,洒扫光洁,而苦无供帐;隔夜视之,则陈设
焕然矣。过数日,果有三十余人,赍旗采酒礼而至,舆马缤纷,填溢阶巷。刘揖
翁及丁、胡入客舍,风仙逆妪及两姨入内寝。八仙曰:“婢子今贵,不怨冰人矣。
钏履犹存否?”女搜付之,曰:“履则犹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击
背,曰:“挞汝寄于刘郎。”乃投诸火,祝曰:“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
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水仙亦代祝曰:“曾经笼玉笋,着出万人称;若使姮
娥见,应怜太瘦生。”凤仙拨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
遍与世人看。”遂以灰捻拌中,堆作十余分,望见刘来,托以赠之。但见绣履满
柈,悉如故款。八仙急出,推柈堕地;地上犹有一二只存者,又伏吹之,其
迹始灭。次日,丁以道远,夫妇先归。八仙贪与妹戏,翁及胡屡督促之,亭午始
出,与众俱去。
初来,仪从过盛,观者如市,有两寇窥见丽人,魂魄丧失,因谋劫诸途。侦
其离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尺,马极奔不能及。至一处,两崖夹道,舆行稍
缓;追及之,持刀吼咤,人众都奔。下马启帘,则老妪坐焉。方疑误掠其母;才
他顾,而兵伤右臂,顷已被缚。凝视之,崖并非崖,乃平乐城门也;舆中则李进
士母,自乡中归耳。一寇后至,亦被断马足而絷之。门丁执送太守,一讯而伏。
时有大盗未获,诘之,即其人也。
明春,刘及第。凤仙以招祸,故悉辞内戚之贺。刘亦更不他娶。及为郎官,
纳妾,生二子。
异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
惜无好胜佳人,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
海中,少苦众生矣。”
○佟客
董生,徐州人,好击剑,每慷慨自负。偶于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与之语,
谈吐豪迈;诘其姓字,云:“辽阳佟姓。”问:“何往?”曰:“余出门二十年,
适自海外归耳。”董曰:“君遨游四海,阅人綦多,曾见异人否?佟曰:“异人
何等?”董乃自述所好,恨不得异人之传。佟曰:“异人何地无之,要必忠臣孝
子,始得传其术也。”董又毅然自许;即出佩剑,弹之而歌,又斩路侧小树,以
矜其利。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观。董授之。展玩一过,曰:“此甲铁所铸,为汗
臭所蒸,最为下品。仆虽未闻剑术,然有一剑,颇可用。”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许,
以削董剑,脆如瓜瓠,应手斜断,如马蹄。董骇极,亦请过手,再三拂拭而后返
之。邀佟至家,坚留信宿。叩以剑法,谢不知。董按膝雄谈,惟敬听而已。
更既深,忽闻隔院纷拿。隔院为生父居,心惊疑。近壁凝听,但闻人作怒声
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顷,似加扌旁掠,呻吟不绝者,真其父也。
生捉戈欲往,佟止之曰:“此去恐无生理,宜审万全。”生皇然请教,佟曰:
“盗坐名相索,必将甘心焉。君无他骨肉,宜嘱后事于妻子;我启户,为君警厮
仆。”生诺,入告其妻。妻牵衣泣。生壮念顿消,遂共登楼上,寻弓觅矢,以备
盗攻。仓皇未已,闻佟在楼檐上笑曰:“贼幸去矣。”烛之,已杳。逡巡出,则
见翁赴邻饮,笼烛方归;惟庭前多编菅遗灰焉。乃知佟异人也。
异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来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岂遂无提戈
壮往时哉,要皆一转念误之耳。昔解缙与方孝儒相约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
约归后,不听床头人呜泣哉?”
邑有快役某,每数日不归,妻遂与里中无赖通。一日归,值少年自房中出,
大疑,苦诘妻。妻不服。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妻窘无词,惟长跪哀乞。某怒甚,
掷以绳,逼令自缢。妻请妆服而死,许之。妻乃入室理妆;某自酌以待之,呵叱
频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气咄之,妻返走入房,
方将结带,某掷盏呼曰:“咍,返矣!一顶绿头巾,或不能压人死耳。”遂为夫
妇如初。此亦大绅者类也,一笑。
○爱奴
河间徐生,设教于恩。腊初归,途遇一叟,审视曰:“徐先生撤帐矣。明岁
授教何所?”答曰:“仍旧。”叟曰:“敬业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师,适托某至
东疃聘吕子廉,渠已受贽稷门。君如苟就,束仪请倍于恩。”徐以成约为辞。叟
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岁尚远,敬以黄金一两为贽,暂留教之,明岁另议何
如?”徐可之。叟下骑呈礼函,且曰:“敝里不遥矣。宅綦隘,饲畜为艰,请即
遣仆马去,散步亦佳。”徐从之,以行李寄叟马上。
行三四里许,日既暮,始抵其宅,沤钉兽钚,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
岁童子也。叟曰:“妹夫蒋南川,旧为指挥使。止遗此儿,颇不钝,但娇惯耳。
得先生一月善诱,当胜十年。”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媪。
一婢执壶侍立,年约十五六,风致韵绝,心窃动之。席既终。叟命安置床寝,始
辞而去。
天未明。儿出就学。徐方起,即有婢来捧巾侍盥,即执壶人也。日给三餐,
悉此婢,至夕,又来扫榻。徐问:“何无僮仆?”婢笑不言,布衾径去。次夕复
至。入以游语,婢笑不拒,遂与狎。因告曰:“吾家并无男子,外事则托施舅。
妾名爱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诸婢不洁,故以妾来。今日但须缄密,恐发觉,两
无颜也。”一夜,共寝忘晓,为公子所遭,徐惭怍不自安。至夕,婢来曰:“幸
夫人重君,不然败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闻。但戒妾勿得久留斋
馆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
然公子不善读,诃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
先生语,往往零涕。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
责儿工,此等师我不惯作!请辞。”夫人遣婢谢过,徐乃止。自入馆以来,每欲
一出登眺,辄锢闭之。一日,醉中怏闷,呼婢问故。婢言:“无他,恐废学耳。
如必欲出,但请以夜。”徐怒曰:“受人数金,便当淹禁死耶!教我夜窜何之乎?
久以素食为耻,贽固犹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装欲行。夫人出,脉脉不语,
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启钥送之。徐觉门户逼侧;走数步,目光射入,则身自
陷冢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大骇。然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而
去。
过岁,复经其处,展拜而行。遥见施叟,笑致温凉,邀之殷切。心知其鬼,
而欲一问夫人起居,遂相将入村,沽酒共酌。不觉日暮,叟起偿酒价,便言:
“寒舍不远,舍妹亦适归宁,望移玉趾,为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数武,又一里
落,叩扉入,秉烛向客。俄,蒋夫人自内出,始审视之,盖四十许丽人也。拜谢
曰:“式微之族,门户零落,先生泽及枯骨,真无计可以偿之。”言已,泣下。
既而呼爱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怜爱,今以相赠,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须,
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间,兄妹俱去,婢留侍寝。鸡初鸣,叟即来促装送
行;夫人亦出,嘱婢善事先生。又谓徐曰:“从此尤宜谨秘,彼此遭逢诡异,恐
好事者造言也。”徐诺而别,与婢共骑。至馆,独处